深夜的王家,死寂如墓。白日的焦灼、借债的屈辱、对未来的绝望,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粘稠的、令人呼吸困难的黑暗。李明珍躺在炕上,睁大着双眼,盯着被岁月熏黑的房梁,毫无睡意。
身旁,王卫国沉重的呼吸声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麻木,但她知道,他也醒着,只是不愿,或不敢,再有任何交流。
那个捷径的方案,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刀,悬在半空,寒光闪闪。它解决了部分的数字难题,却将另一个更沉重、更关乎良知的难题,完完全全压在了她的心上。
白天,她可以靠着忙碌,靠着与媒婆商议细节,靠着清点那些微不足道的进展来麻痹自己。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所有的伪装都被剥去,只剩下赤裸裸的、鲜血淋漓的现实。
她想起了王玲刚被确诊聋哑时的天崩地裂,她和丈夫抱着这个不会哭闹、只是睁着清澈大眼睛的女儿,哭了整整三天;
她想起了王玲第一次模糊地比划出饿时,她那欣喜若狂的心情;
她想起了王玲坐在窗下,无师自通地学会算账、学会刺绣、学会做瓦时,她心中那混杂着惊异与骄傲的复杂情感;
她想起了女儿用绣品换来第一块新布头时,脸上那昙花一现的、极其明亮的笑容……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旋转,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针,扎在她作为母亲最柔软的心尖上。
我把玲子……推进火坑了吗?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尖利地响起。
李家条件是好,可那个木讷的儿子,那个精明的婆婆……玲子过去,真的能好吗?
她不会说话,受了委屈都没处说啊……
我这当娘的,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这么没用啊……
愧疚、自责、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啃噬着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粗糙的枕巾。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然而,另一个更冷酷、更强大的声音,随即压倒了这一切。
不这么做,强子怎么办?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吗?
这个家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它散了吗?
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没有了啊!
玲子……玲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李家……李家至少能让她吃饱穿暖……
现实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所有的母性柔情都逼回冰冷的角落。她想起了儿子那焦灼痛苦的眼神,想起了丈夫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想起了赵家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彩礼清单。
天平,在她心中最后一次剧烈摇晃,最终,带着一声无声的、仿佛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巨响,沉向了现实的那一端。
泪水流得更凶了,但那不再是挣扎的泪水,而是认命的泪水,是决断前,对过去那份纯粹母爱的、最后的祭奠。
她猛地坐起身,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黑暗中,她看不清丈夫的脸,但她知道,他感知到了她的动作,并且,依旧沉默。
她摸索着下了炕,没有点灯,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向王玲睡着的里屋。
她停在门口,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看着女儿沉睡的侧影。王玲呼吸均匀,面容平静,仿佛外界所有的风暴都与她无关。她看着女儿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单薄的肩膀,看着那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微微蹙起的眉头,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
她多想冲过去,摇醒女儿,告诉她:不嫁了!咱不嫁了!天塌下来娘给你顶着!
但她不能。
她知道,那只是无用的宣泄,只会让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家,陷入更深的混乱和绝望。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将女儿此刻的模样,牢牢刻进骨子里。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近乎无声地,退了出来。
回到炕上,她重新躺下,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眶干涩发疼。胸腔里,只剩下一片被烧灼过的、冰冷的荒芜。
那个决断,就在这无声的泪水中,在这漫长的凝视里,完成了。
它不轰轰烈烈,甚至没有一句言语。但它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定,更加不可逆转。从这一刻起,李明珍将不再是那个仅仅心疼女儿的母亲,她更是一个必须为了家庭整体(尤其是儿子)的未来,而做出最合理、也最残酷选择的决策者。
她含泪做出的决断,为王玲本就沉重的命运,彻底落下了最后的铡刀。黎明到来时,她将不再是那个仅仅充满焦虑的母亲,而是一个坚定推动女儿走向那条捷径的执行者。母爱的温度,在现实的酷寒中,终于降至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