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媒婆再次登门,这一次,她不是独自一人,身后跟着李老倌和李母,以及一个提着大包小包、显然是用来过大礼的年轻后生。
他们的到来,让王家那本就低矮的院墙,仿佛又矮了三分。
没有寻常提亲的喜庆与寒暄,气氛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凝重。双方在堂屋坐定,茶水冒着袅袅白汽,却无人去碰。李老倌清了清嗓子,目光直接掠过王卫国和李明珍,仿佛他们只是这场交易的中间人,而非女方的父母。
卫国老弟,李嫂子,李老倌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一桩买卖,咱们都是实在人,就不绕弯子了。吴婶子前头都传了话,我们李家,是诚心诚意想结这门亲。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放在桌上,又指了指地上那些礼品:这是礼金,三百块,你们点点。
自行车和缝纫机的票,也在这里面。他的话干脆利落,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算盘上的珠子,精准,冰冷。
李母则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再次将坐在角落的王玲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重点在她那双安静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最后一次确认这资产的完好性。她没有对王玲说话,而是转向李明珍:
李嫂子,你放心,玲丫头过了门,我们绝不会亏待她。家里活计有我们,她身子单薄,主要还是让她安心做她的绣活。这话听起来像是体贴,实则是在明确这桩婚姻的核心价值所在——王玲的绣艺,是李家看中的、需要持续运营的优质资产。
李明珍双手颤抖地接过那个红封,感觉那薄薄的信封重逾千斤,烫得她手心发疼。她不敢去看女儿,只是低着头,喉咙发紧,半天才挤出一个细若蚊蚋的嗯字。
王卫国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的解放鞋,仿佛那上面有着宇宙间最深的奥秘。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他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他的沉默,是这场交易最沉重的注脚。
吴媒婆见主要事项已定,脸上笑开了花,开始打圆场,说着天作之合、皆大欢喜之类的吉利话。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里没有合,只有需;没有喜,只有一场各取所需的、冰冷的交割。
王玲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摆放在祭台上的塑像。她看着那个决定了她命运的红封,从李老倌手中,转移到母亲颤抖的手中。她看着李母那审视货物般的目光,看着父亲那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地底的沉默,看着媒婆那虚伪热情的笑容。
她虽然听不见那些具体的对话,但眼前的一切,构成了一幅再清晰不过的图景:她,被卖了。
价格是三百块现金,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以及未来可能持续的绣活收入。买方验了货,付了定金,确定了资产的用途。卖方(她的父母)收了钱,默认了交易。
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她就像一件家具,被从这个家,估价后,转移到了另一个家。那些她曾珍视的、赖以确认自身价值的算盘、绣品、瓦片,在此刻,都成了为她标价的、冰冷的筹码。
一场本该关乎两个年轻人未来、关乎两个家庭联结的婚姻提亲,在这里,彻底褪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还原为一场赤裸裸的、用女儿换取儿子婚姻资本和家庭喘息空间的财务交易。
当李家人起身告辞,带着一种货银两讫的满意神情离开后,王家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李明珍瘫坐在椅子上,手里死死攥着那个红封,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王卫国猛地站起身,冲出了院子,不知去向。
王玲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像一个无声的、痛苦的问号。
这场交易式的提亲,像最后一把铁锁,哐当一声,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从此,她的人生道路,被清晰地、残酷地标注了方向——通往李家,通往那个她用自身价值交换来的、未知而冰冷的归宿。
色彩的起义,在这一刻,被彻底招安,纳入了一场早已标好价码的、沉默的婚姻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