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送来的那个红封,没有锁进箱底,也没有立刻拿去兑换实物。它被李明珍放在炕桌最显眼的位置,像一座小小的、散发着冰冷寒气的祭坛。
那三沓纸币和两张票证,不再是普通的货币和凭证,而是化作了几个巨大、刺眼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王玲的认知里,也烙在了这个家的空气里。
三百块。自行车。缝纫机。
这几个词,连同它们所代表的具体价值,构成了一道清晰无误的价签,悬挂在了王玲无形的脖颈之上。她的人生,她的未来,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天赋才华、寂静喧嚣,都被压缩、简化,最终定格成了这个冰冷的价格。
她走过院子,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追随着她,那目光不再是一个母亲看女儿,更像是一个卖主在确认已售出商品的完好,眼神里交织着残存的愧疚与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虚脱般的释然。
她坐在窗下,父亲偶尔投来的视线,会让她感到那目光沉重如铅,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交割完成后的、彻底的放弃。
他不再试图与她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仿佛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家,或者说,属于这个家的部分已经被那三百块和两张票证所取代。
弟弟王强开始刻意躲着她,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照见他羞耻与愧疚的镜子。他无法坦然面对姐姐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你的幸福,值我这个价钱吗?
家里的一切,似乎都围绕着那个价格在运转。母亲开始更加具体地规划着如何用这笔钱和票证,去一步步填满赵家那张清单的剩余部分;父亲更加沉默地劳作,仿佛在用肉体的疲惫来麻痹灵魂的阵痛;甚至连媒婆吴婆子再次登门时,脸上都带着一种银货两讫后的轻松与热络,讨论着婚期、流程,仿佛在安排一件货物的运输和交付。
王玲感觉自己被抽离了。她像一个游魂,漂浮在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的上空,冷漠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那个名叫王玲的少女,是如何被亲人、被媒婆、被未来的婆家,联手从人的范畴里剥离出来,贴上价格的标签,归入资源和商品的类别。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成了这标价过程中的评估依据:
她的嗓音,降低了售后麻烦的风险;
她的沉静,保证了物品的安分守己;
她的绣活,则是这项投资未来能持续产生的、可观的现金流。
她不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标的物,一个解决方案,一个等值交换物。
偶尔,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划过那光滑的、印着喜字的红封,那触感冰凉,让她想起溪水中那些被冲刷得圆润、却毫无生命的石头。她想起自己曾用这双手,绣出过振翅的飞鸟,构筑过斑斓的宇宙,烧制过遮风挡雨的屋瓦。
而如今,这双手,连同它们所创造过的所有价值,都被归结为了那几张纸片和票据。
一种深彻骨髓的荒诞感和虚无感,淹没了她。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创造、所有在寂静中构建起的内心秩序,在这赤裸裸的、被明码标价的人生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的人生,成了一场交易。
她的价值,被清晰地标注。
她的未来,被预先支付。
没有人在意那标签之下,是一个会呼吸、会疼痛、会渴望、会绝望的灵魂。他们只看到了价格,只完成了交换。
王玲静静地坐在那里,接受了这一切。不是认同,而是彻底的放弃。当人生可以被如此清晰地标价时,所有的反抗都失去了意义。她任由那价格的标签,如同最坚固的桎梏,将她牢牢锁死。
从此,她活着,却仿佛已经死去。她行走,却只是一件被贴上价签、正在等待最终交付的,沉默的物品。她的喧嚣,至此,彻底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