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相亲宴,设在李家那间宽敞却透着压抑的堂屋里。八仙桌上摆满了比王家年饭还要丰盛的菜肴,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食物的香气,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审视、评估与刻意热情的怪异氛围。
王玲,是这场宴会上当之无愧的主角,却被剥夺了所有台词和自主,被迫进行着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无声表演。
她像一件被精心擦拭、准备展示的古董,被母亲李明珍提前仔细打扮过。穿着一身半新的、颜色还算鲜亮的碎花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甚至还被母亲偷偷抹了一点点舍不得用的雪花膏。
这刻意的装扮,非但没有增添光彩,反而更像是在一件待售的商品上,系上一条刺眼的丝带。
宴席的主角之一,李志刚,依旧沉默地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从头到尾几乎没有抬起过头,只专注于用筷子数着碗里的米粒,仿佛那场关于他未来妻子的展览与他无关。
他的沉默,是一种空洞的、缺乏内在回响的沉默,与王玲那蕴含着惊涛骇浪的寂静,形成了可悲的对照。
真正的观众和评委,是李家的父母和几个作陪的近亲。李母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一遍又一遍地扫过王玲。
看她如何拿起筷子(手指是否灵巧),看她如何夹菜(动作是否稳当),看她咀嚼的样子(是否秀气),甚至看她偶尔抬眼时,眼神是否安分。
李明珍则扮演着焦急的解说员和操控者的角色。她不断用眼神示意王玲,脸上堆着勉强的、近乎讨好的笑容,替女儿回答着李家人各种看似关切、实则探究的问话。
玲子,吃菜,吃这块肉!李母夹起一块肥厚的红烧肉,作势要放到王玲碗里,眼睛却紧紧盯着她的反应。
王玲下意识地微微蹙眉,她不爱吃太肥腻的。李明珍立刻察觉,连忙抢先一步,用筷子接过,嘴里忙不迭地说:谢谢她婶子!玲子她……她爱吃!就是这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
王玲看着母亲将那块油亮的肉放进自己碗里,默然无语,最终,还是低下头,极其缓慢地,将那块她并不喜欢的食物咽了下去。每一个动作,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黏在身上。
玲丫头这双手,真是巧啊,瞧这拿筷子的样子都跟别人不一样。一个李家姑姑笑着,目光却落在王玲的手指上,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手感。
李明珍立刻接口:是啊是啊,这孩子就是手巧,心思也静,能坐得住!绣起花来,能一动不动坐好几个时辰呢!她急于展示女儿的优点,却浑然不觉这更像是在强调一件商品的耐用性和产出效率。
王玲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玩偶,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着一场拙劣的、身不由己的表演。她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的情绪,甚至不能有自己的节奏。她必须表现得温顺、乖巧、灵巧、并且……超值。
最让她感到屈辱的一刻,是李母看似亲切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摩挲,嘴里说着瞧瞧这手凉的,得多吃点,实则手指却在她指关节和掌心那些因劳作和刺绣留下的薄茧上,用力按了按,像是在检查这具身体的磨损程度和使用寿命。
王玲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被触摸的皮肤瞬间窜遍全身,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手抽回,但最终,只是任由那审视的触摸持续着,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整个宴席,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然,她也无法发出),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一切——夹过来的菜,投过来的目光,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将她拆解分析的评估。
她感觉自己被剥光了,不仅仅是身体,连同灵魂一起,被放在这觥筹交错的桌上,供人评头论足。
这场相亲宴,无关风月,无关情感,它是一场无声的表演,一场针对商品的公开鉴定。王玲在其中,扮演着那个最痛苦、最沉默的角色。
当宴席终于结束,她跟在父母身后走出李家那高大的门楼时,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漫长而屈辱的仪式中侥幸脱身,灵魂却已在那场无声的表演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