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下,嫁衣完工,所有外在的、喧嚣的准备工作都已尘埃落定。王家院子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嘈杂,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死水般的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王玲度着她身为王家女儿的、最后的一段时光。这时光,缓慢得如同钝刀割肉,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
她不再被安排任何活计。母亲李明珍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弥补(或者说麻痹)内心的愧疚。
她不再催促王玲绣花,不再让她算账,甚至不让她靠近屋后那些制瓦的工具。王玲突然变得无所事事,这突如其来的清闲,却比以往任何繁重的劳作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她像一个游魂,在自己的家里飘荡。
她走到窗下,那里曾是她绣出无数斑斓梦境的地方。绣架上空荡荡的,蒙着一层薄灰。那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依旧搁在那里,孤舟老翁的背影,与她此刻的心境惊人地契合。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绣绷,指尖却再也不想拿起那沉重的针。
她望向墙角那把老旧算盘,它静静地挂在墙上,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符号。那些曾在她脑中飞舞跳跃的数字,如今沉寂无声。
她甚至无法再去回想任何与计算有关的事情,那会让她立刻联想到那笔将她卖掉的、冰冷的交易。
她踱到屋后,看着那些尚未用完的、已经半干的泥料,以及码放整齐的瓦胚。泥土的气息依旧熟悉,却再也唤不起她心中任何创造的冲动。
她为自己家屋顶换上新瓦的那个下午,阳光似乎还很温暖,如今回想起来,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家中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她生活的痕迹,却又仿佛都与她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越来越厚的玻璃。
她依旧生活其中,却已经像一个客人,一个即将离开的、被暂时优待的外人。
母亲李明珍变得异常小心翼翼。她尽力将饭菜做得比平时好些,偶尔还会煮个鸡蛋,默默推到王玲面前。她看向王玲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愧疚,有一种近乎乞求原谅的卑微,但更深层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麻木。
她不再试图与女儿交流,仿佛任何语言在既成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虚伪而苍白。母女之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父亲王卫国则彻底成了一个影子。他几乎不再回家吃饭,天不亮就出去,夜深才归来,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泥土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他避免与王玲有任何目光接触,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无言的谴责。他的沉默,是这最后时光里,最沉重的一道背景音。
弟弟王强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刻意躲避,还是无颜面对。
王玲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她不哭不闹,不悲不喜。她按时吃饭,机械地咀嚼,味同嚼蜡。她按时睡觉,躺在炕上,睁着眼睛,听着(感受着)这老屋里熟悉的、却即将告别的一切声响和震动。
她有时会走到院门口,看着那条通向村外、也即将通向李家的蜿蜒土路。路旁的野草在秋风中微微枯黄,天空高远而淡漠。她看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这看了十几年的景象,一丝不差地刻进脑海里。
这段待嫁前的最后时光,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别仪式。她在与自己熟悉的世界,与那个曾经拥有算盘、绣架、瓦片和无限内心喧嚣的王玲,做着最后的诀别。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沉入水底般的平静与虚无。
她知道,当时辰一到,她将穿上那件如火般鲜艳、却冰冷如铁的嫁衣,走出这个院子,走向那个被标定了价格的、未知的归宿。
而此刻这缓慢流淌的、令人心碎的最后时光,便是命运留给她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寂静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