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第一声鸡鸣刺破雾气,王玲就睁开了眼。
身下的炕还残留着陌生的温热,那是李志刚起身后留下的。她静静躺了几息,听着(感觉着)这栋房子苏醒的动静:堂屋门轴转动的吱呀,婆婆走过院子时沉稳的脚步声,灶房里水瓢碰到缸沿的轻响。每一种声音的震动,都像是在这栋房子的筋骨上敲打出的密码,她需要时间去破译。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那身红嫁衣已被收起,换上的是自己带来的旧蓝布衫。推开房门,晨间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婆婆正在院子里扫洒,看见她出来,手里的扫帚停了一停。
起来了。婆婆说,声音平淡,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王玲读懂了她的口型,点了点头。
水缸见底了。婆婆用扫帚柄指了指院角的井,先去打满。早饭我来做。
这是指令,没有商量余地。王玲走向井台。辘轳的把手冰凉,缠着的麻绳粗糙。她摇动把手,井绳吱吱呀呀地下沉,然后带着沉重的重量被摇上来。一桶水倒进缸里,发出哗啦的闷响。她一口气打了五桶,直到水缸沿泛起湿亮的光。手心被麻绳磨得发红,肩膀也酸了,但她没停,也没露出吃力的表情。
打满水,她站在灶房门口,看向婆婆,等待下一个指令。婆婆正在和面,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像用尺子量过一遍。
过来看火。婆婆说,柴要架空,火要旺,烟要少。咱们家不烧冤枉柴。
王玲坐到灶膛前的小凳上。柴禾是昨天她背回来的,粗细不一。她想起在家时,母亲烧火喜欢用细柴引火,说好控制。她抽了几根细柴,又搭了两根粗的,架成一个中空的三角。火柴划亮,火苗舔舐着细柴,很快燃起,蔓延到粗柴上。火势旺而均匀,灶膛里一片明亮的橙红,只有极淡的青烟从柴缝中逸出。
婆婆探身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揉面。但王玲看见,她揉面的手腕力道似乎松了一分。
早饭是玉米面窝头和稀粥。摆饭时,婆婆示范:李老倌的碗放在桌子东首,筷子摆在右手边;李志刚的碗紧挨其右;她自己的碗在西首;王玲的碗,放在李志刚的对面,紧挨着婆婆的位置——一个新媳妇,该挨着婆婆,便于伺候。
记牢了。婆婆说,手指在桌面上虚点一遍,往后就按这个摆。
王玲点头。她记忆力好,一眼就记住了方位和顺序。
男人们下地后,婆婆领着她熟悉家务。米缸在哪,面缸有多深,盐罐和油瓶分别放在灶台哪一侧;抹布分三块,擦桌、擦灶、擦碗的绝不能混;扫院子要从东南角开始,逆着风扫,灰尘才不会扑回堂屋……
每一件事都有定规,像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她框在里面。她学得快,做得也仔细,但婆婆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那不是赞赏,而是检验——检验这笔用三转一响换回来的货物,是否如媒人所言那般勤快、能干、省心。
下午,王玲主动去洗全家人的衣服。井水寒凉,她搓得用力,手指很快泡得发白起皱。洗到李志刚一件旧褂子时,她发现袖肘磨薄了,几乎要破。她晾好衣服,回屋取出自己的针线包,坐在院子里补了起来。
针脚细密匀实,补丁用的是同色系的布头,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她补得专注,没留意婆婆何时走到了身后。
等她咬断线头抬起头,正对上婆婆审视的目光。婆婆从她手里拿过褂子,对着光看了看补丁的针脚,又摸了摸。
手艺是不错。婆婆说,把褂子递还给她,不过往后,志刚的衣裳破了,先拿给我看过再补。贴补什么布,怎么补,有讲究。
王玲怔了一下,缓缓点头。她明白了,在这个家里,连施展自己最擅长的手艺,也需要许可。她的能干,必须被纳入李家的规矩里,才被允许存在。
傍晚,李志刚回来,换上了那件补好的褂子。他抬了抬胳膊,似乎感觉到了袖肘的不同,但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看王玲一眼。饭桌上,婆婆偶尔给王玲夹一筷子咸菜,说:今天活儿做得还算利索。
这大概是一天中,最接近肯定的一句话。
王玲低着头,小口吃着饭。饭菜的味道很陌生,盐似乎放得比家里重。她慢慢咀嚼,吞咽,将这份陌生的滋味,连同这一天里学会的密密麻麻的规矩,一起沉默地咽了下去。
夜色降临时,她回到那间依然陌生的屋子。李志刚已经躺下了,背对着她这边。她在炕沿坐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炕席的纹路。
然后她吹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那一侧。
窗外的月光很淡,在地上勾出窗棂模糊的影子。那些白天里被一道道烙印下的规矩,此刻在寂静中浮现出来,像一层层无形的茧,将她包裹。
她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