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真正走进图书馆内部,是在《社会学概论》课后的第三天。
前两次她都只敢在大厅边缘徘徊,像一只试探水深的鸟,脚尖刚触到水面就缩回来。但那天下午,当她在宿舍里第三次翻开那本只写了几行笔记的《社会学概论》教材时,一种焦灼感抓住了她——如果连课本都读不懂,如果连课都跟不上,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必须进去。
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时,冷气扑面而来。九月下午的阳光被隔绝在外,馆内是恒久的、略带凉意的安静。这种安静不同于乡村的寂静——乡村的静是有声音的:风声、虫鸣、远处的犬吠。而这里的静是吞噬性的,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所有的杂音,只留下翻书页的沙沙声、脚步声、偶尔的咳嗽声。
王蓉站在入口处,有些无措。
正前方是总服务台,后面坐着几个工作人员,正低声处理着什么。左侧是一排排深棕色的检索台,上面摆着老式的cRt显示器,屏幕泛着幽蓝的光。有几个学生坐在那里,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神情专注。右侧是成排的铁制存包柜,学生们正把背包塞进去,取出笔记本和笔袋。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背包存进柜子,只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柜门关上的瞬间,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但没有人抬头。
接下来该去哪里?
她走向最近的一排书架。书架是深绿色的,高得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每一层都塞满了书,书脊上的字密密麻麻:《社会研究方法》《西方社会学理论》《中国社会结构变迁》……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书脊。纸张、油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涌进鼻腔,那是知识沉淀下来的味道,厚重而陌生。
她抽出一本《社会研究方法导论》。书很沉,硬壳封面,捧在手里像块砖。翻开第一页,序言里写满了术语:定量研究、定性研究、抽样方法、信度效度……每个词她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变成了无法穿透的迷雾。
她站着看了十分钟,只读完两页,却已经记了半页笔记——不是理解,而是机械地抄写。就像小时候学写字,先不管意思,把笔画描对再说。
腿开始发酸。她环顾四周,发现阅览区有很多空位。那些桌子是厚重的实木,桌面被岁月磨得光滑,上面摆着绿色的台灯。她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在书页上投下一圈光晕。
但光晕里的字依然陌生。
她换了一本《中国农村社会变迁》。这个书名她看得懂,但翻开后,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曲线图、柱状图。作者用冷静的学术语言描述着劳动力转移、土地制度变革、家庭结构转型,那些宏大的词汇像一层透明的膜,把真实的村庄、真实的人隔在了外面。
王蓉想起村里的二叔公。去年,二叔公的儿子儿媳都去广东打工了,留下两个孙子让他和老伴带。二叔公每天除了种地,还要接送孙子上学,晚上做饭、辅导作业。不到一年,他的背更驼了,咳嗽时整张脸涨得通红。这叫不叫隔代抚养与农村养老困境?书里会怎么写二叔公?是一个数据点,还是一个案例编号?
她把书合上,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极轻的交谈声。斜对面坐着两个男生,正在讨论什么论文。你这个模型的内生性问题解决了吗?用了工具变量,但识别假设可能不成立。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词汇专业得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王蓉忽然感到一阵窒息。
这个图书馆很大,书很多,知识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但每一滴水——每一本书,每一篇论文,每一个术语——都遵循着某种她不懂的规则排列、流动。她像掉进海里的旱鸭子,虽然身边全是水,却一口也喝不到,反而快要溺死。
她站起身,决定不再漫无目的地找书。去问。
走向服务台时,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台后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馆员,戴着老花镜,正在整理一叠借书卡。
老师,王蓉的声音很轻,我想找……关于农村女性……的书。
馆员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她。哪个方面的?经济地位?教育?健康?还是性别研究?
王蓉愣住了。她没想过要分这么细。就……农村女性。
馆员点点头,在电脑上敲了几下。社会学分类在c91到c95,性别研究在c913.14,农村社会学在c912.82。你可以先去c91区域看看,书是按分类号排的。
分类号。王蓉记下那几个字母数字组合,像记住一串密码。
她按照指示牌找到c开头的区域。书架更多了,每一排都长得一模一样。她一排排找过去,眼睛扫过书脊上的标签:c911、c912、c913……终于找到c913.14。
这一排书架全是关于性别研究的书。她抽出一本《中国女性发展报告》,很厚,封面是严肃的深蓝色。翻开,里面是分省数据:女性受教育年限、就业率、参政比例、健康状况……她找到了自己所在的省份,那个数字比全国平均水平低一截。
数字是冰冷的。它不会告诉你,为了这个低一截,有多少像姐姐王玲那样的女孩,不得不在初中就辍学回家帮忙;不会告诉你,那些没能上学的女孩,后来都去了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又抽出一本《沉默的多数:农村妇女口述史》。这本书薄一些,封面是几个农村妇女的黑白照片,她们站在田埂上,表情有些拘谨,但眼睛看着镜头。王蓉翻开,里面是一个个真实的故事,用第一人称讲述:
我十六岁嫁过来,没见过男人几面……
生了三个女儿,婆婆天天骂……
想去打工,孩子没人带……
这些语言简单,直白,没有学术术语。王蓉读着读着,眼眶热了。她看见姐姐的影子在这些文字里晃动——虽然具体情节不同,但那种沉默,那种被动,那种被生活推着走的无力感,是一样的。
她抱着这本书,在书架间的空地板上坐下来。
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绿色的书架和深红色的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带。光带里有无数灰尘在飞舞,缓慢地,安静地,像时间本身的碎屑。
她就坐在光带边缘,一页页地读。有时读得太入神,忘记记笔记;有时读到某一句,会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仿佛那句话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某个锁了很久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腿麻了,才站起来。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她在图书馆里待了三个小时。
她把《沉默的多数》放回书架,又抽出几本相关的书,抱到阅览区的桌子上。这次她读得更有目的性了,一边读一边记,笔记本上渐渐有了些连贯的内容:
农村女性失学原因:1.家庭经济困难;2.重男轻女观念;3.早婚早育……
失学后果:1.限制就业选择;2.降低家庭地位;3.影响下一代教育……
这些条目看起来干巴巴的,但每一条背后,她都能想起具体的人:邻居家的春梅姐,因为要给弟弟攒彩礼钱,十六岁就去纺织厂打工了;堂姐小芳,嫁人后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在婆家抬不起头……
学术语言像骨架,而她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是血肉。
闭馆音乐响起时,王蓉吓了一跳。那是一段轻柔的钢琴曲,在寂静的图书馆里缓缓流淌。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椅子拖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也合上书,把笔记本装好。走到存包柜前取出背包时,她习惯性地摸了摸侧兜——那袋土还在。
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夕阳把校园染成了暖金色,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蓉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图书馆。那栋灰色的建筑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像一座巨大的知识宫殿。她知道,自己今天只是推开了一扇门,往里走了几步。里面还有无数个房间,无数条走廊,无数个迷宫般的书架。
但至少,她找到了一个入口。
背包里的土随着她下台阶的脚步轻轻晃动。沙沙,沙沙。那声音提醒她从哪里来,也提醒她为什么必须走进那个迷宫,必须学会那些陌生的语言,必须在那片知识的海洋里,为自己、为姐姐、为那些沉默的人,找到一块可以立足的礁石。
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王蓉背着书包,往宿舍楼走去。她的脚步比来时坚定了一些,虽然前方依然模糊,但至少,手里有了一本刚刚打开的书,书里有了一些刚刚认识的词。
那些词还很生疏,像刚移植的树苗,根还没扎稳。但它们已经种下了,在她心里,在那片从家乡带来的、沉默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