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直到正午,二人才牵手走出房门。
小乔刚一出门便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阳光正好透过檐角洒落在回廊,映得她的面庞愈发明丽。
她今日换了一身浅杏色的襦裙,外罩海棠粉薄纱,腰间系着一条青黛软带,微风掠过,纱带轻轻荡漾。鬓边只随意绾了半髻,一枝素白海棠簪在发间,衬得她眉眼清亮又添几分俏皮;刚醒未久的慵懒还未褪去,眼尾微红,反倒透出一股软糯的娇态。
周瑜也已整饰妥当,一身黑底织暗纹的长袍,衣襟与袖口以暗红勾边,腰系同色软玉带,既庄重又不失闲雅,肩背挺直,眼神温润而含笑——少了征战的肃杀,多了几分居家的从容。
这时,只听得廊下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曾叔拱手笑道:“都督、夫人,后园里的石榴结得极好,今晨老奴亲手摘了几颗,已经剥好放在后厅中。想必都督与夫人也饿了,不如先去解个馋,午膳正在准备着。”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向小乔,眉眼间满是亲切:“另外,昨日送来不少中秋贺礼,老奴都已整理好,一并摆在后厅,请周夫人稍后过目。”
小乔一听“中秋贺礼”,眼眸一亮,笑吟吟地回头牵起周瑜的手:“公瑾,走,我们去后厅看看吧!”她话音里带着一点迫不及待的小女儿姿态,整个人都活泼了几分。
周瑜见她眉眼生动,唇角微弯,只是顺势被她拉着向后厅而去,步伐也比往日轻快许多。
后厅里窗牖大开,秋日的阳光斑驳落在雕花几案上,空气里混着石榴特有的清甜气息。
案上早摆好一只青瓷盘,殷红的石榴籽颗颗晶莹如宝石,映得屋内都透着暖意。
小乔俯身抓了几颗石榴籽,含在嘴里“咯”地一声轻咬,甜汁溢满唇齿。
她一边咀嚼一边瞪大眼睛,而后连忙又抓了几颗举到周瑜唇边:“公瑾快尝尝!想不到我们周府后园的石榴这么甜!”
周瑜俯首接过,那甘甜在口中化开,他含笑点头:“果然清甜。看来曾叔今年照料得格外用心。”
小乔转身看向另一边的案几,上面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贺礼:有镂金糕点盒、江东名匠雕的玉兔、还裹着银箔的桂花酒。
她欢喜地挨个细看,还不时惊叹:“这只玉兔雕得多灵气,好像要蹦出来似的!”
接着,她捧着一封封的贺帖递给周瑜:“公瑾,这些贺礼都送到了,我们也得好好谢过人家。”
周瑜接过贺贴,一边翻看低声道:“今年的贺贴……比往年多了许多。”说罢他看向小乔:“夫人你且看看,若有你喜欢的就留下,余下的就先让曾叔存入库房吧。”
小乔“嗯”了一声,旋即又揪起一把石榴籽塞到他嘴里,眉眼弯弯打趣道:“遵命!都督大人!”
接着,小乔的目光落在后厅最显眼的一角,那里摆着一只雕着苍龙戏珠的大漆匣,黑漆映光,金彩流转。
曾叔笑着解释:“这可是昨日孙府差人送来的。”
只见漆匣上覆着一方锦书,周瑜走过去,拿起一读,唇边漾起几分无奈的温笑。
锦书里,孙策龙飞凤舞写道:“公瑾、妹妹合卺情深,愿二位早生贵子,共贺家国之喜。”末尾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透露着孙策的豪放与幼稚。
曾叔小心揭开匣盖,一时间彩光闪动:里面铺着上好湘缎,整齐摆着几件华丽之物——
一对鎏金瑞兽镇纸,寓意“麒麟送子”;
一枚通体碧润的羊脂玉佩,镂刻着双喜缠枝花;
还有几卷以银线缀边的婴儿锦被,针脚细密;
最里头竟还藏着一对鎏金银镯,衬着细细软锦,显然是给未来孩子预备的“平安锁”。
小乔被这贺礼惊得微微张口:“姐夫这也……太隆重了!”说罢,她轻轻抚过锦被,脸颊竟浮起浅浅红晕。
周瑜失笑摇头:“伯符这人,总是直肠快语。”语气虽是揶揄,眼底却掩不住的向往。
小乔抬眼望他,眼神里满是羞愤:“他这是……这是明摆着催着你我二人……”
周瑜轻轻拉起小乔的手,低声笑:“伯符也是好意,他为兄长,自然关心我们。”
可小乔却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肚子,有些落寞说道:“姐姐与姐夫成婚不久就有了身孕,可我……”
“夫人莫要多想,我们……顺其自然即可。”
她疑惑:“难道公瑾你不心急吗?”
周瑜摇头,他打量了一下小乔,说道:“夫人此番随我驻扎在江陵,瘦了许多……如今终于平安回到江东。若说心急,此刻我只希望夫人能够养好身体,其他的……对我来讲都不重要。”
他的话中充满着愧疚与心疼,还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小乔比之前更为纤细的手臂。
“所以,夫人请答应我,先养好身体,别乱想。”
小乔接着又问他:“可若我一直……”
话音未落,周瑜已伸手轻抚上她的唇,眼神温润得仿佛能将她所有的忐忑都融化。
他轻轻摇头,柔声打断:“若夫人一直未能有孕,那我便不必担忧夫人生产之苦。你我二人,也可以一直相伴到老,白首偕行。若问私心——我宁愿夫人无忧无痛,岁岁安康,也不愿你为了延续血脉而受半分折磨。”
他的的话音未落,小乔眼底已是一片水光。她望着他,像要将这句话刻进心里。
周瑜轻轻抚着她的发,继续道:夫人,子嗣是缘分,不是负担。若天不赐子,你仍是我周公瑾最珍爱的人。你我二人,四海为家,看山河,看明月,也是一世快意。”
小乔红着眼,低声:“可世人都说,夫为国将,妻必传后……我怕旁人闲话,怕你心中遗憾。”
周瑜失笑,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温柔而笃定:“我周公瑾的欢喜,从不是别人嘴里求来的。若有子,我自然喜;若无子,我也愿同你对月饮酒,携手看尽江山。”
曾叔也在一旁劝解小乔:“是啊,周夫人,您和都督也刚成婚不久,如今好不容易战事结束,得以安顿,现在养好身体更为重要。”
小乔这才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轻轻吐了口气,低声道:“确实……是我心急了。”
周瑜望着她,眼底含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我都不急,夫人急什么?”
小乔红着脸,嗔他一眼,语气却柔了下来:“我昨日抱着韶儿时,他小小的、软软的,连呼吸都带着奶香,我便想……若是我与公瑾你也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该有多好。”
就在此时,帘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位仆人弯腰走进来,恭敬禀道:“都督,夫人,午膳已备好,请移步后厅。”
周瑜点了点头,牵过小乔的手,低声道:“走吧,先用膳。再多的心愿,也要夫人养好身子后,才能慢慢实现。”
小乔抿唇一笑,乖巧地应声,与他携手并肩而行。
午后,阳光斜斜洒落在周府的青石庭院,微风拂过,竹影摇曳,显得格外静谧。
周瑜正坐在书房中,案几上放着兵书和地图,他手执狼毫,神情专注,似乎在推演江陵接下来的军事部署。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下人疾步入内,拱手道:“都督,孙将军派人送来了南郡太守的任命书与官服,说是紧急军务,请您立即接见。”
周瑜闻言,眉宇微微一动,放下手中的毛笔,语气温润而沉稳:“让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几名身着精锐甲胄的孙策亲卫鱼贯而入。
他们向周瑜行礼后,为首一人谨慎地捧上一个漆黑描金的锦盒,盒上盖着江东城印的封条,显得庄重非常。
那名亲卫跪下双手呈上:“周都督,这是将军亲笔签署的任命书与官服,请都督过目。”
周瑜缓缓伸出手,将锦盒接过,揭开封条,取出其中的任命书。
雪白的纸面上,墨迹刚劲有力,落款是孙策的亲笔签名与大印。
任命书上写道:
“自周瑜随我征战江东以来,筹谋帷幄,赤壁之战大破曹军,江陵之役收复失地,功勋卓着。今特任命周瑜为南郡太守,统辖江陵、公安诸地,以安百姓;并保留东吴大都督一职,统领江东水陆诸军,号令三军,专征专决,不俟请示。”
纸上每一字都力透纸背,仿佛能感受到孙策对周瑜的信任与倚重。
周瑜看完后,沉默了片刻,缓缓合上任命书。
亲卫又捧上了象征太守身份的官服,一袭绛红色长袍,衣角绣有金色纹样,象征统辖一郡的威仪与尊贵。
正当周瑜凝神抚摸着那件象征荣誉与责任的官服、心头百感交集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哈哈哈,周太守,本将军不请自来,切莫见怪!”
周瑜抬头,只见孙策大步流星地走进书房,衣袖猎猎作响,气势依旧豪迈不羁。身后跟着一袭浅色衣裙的大乔,她怀里抱着年幼的韶儿,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小手还不时伸出去想碰周瑜案几上的墨砚。
孙策走到周瑜面前,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按理说,该是请公瑾你去孙府,由我亲手将这任命书交到你手里,好好设宴款待。可我想着你连日来辛苦,应当多歇息几日。于是我索性自己来了,也免得你再跑一趟。希望没有打扰周太守清修吧?”
周瑜闻言,唇角微微一勾,语气温润中带着一丝调笑:“伯符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拘谨了?周府永远欢迎将军和夫人到来,又何谈打扰。”
转身,他朝身旁的仆从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
孙策伸手指了指案几上的官服,眼中闪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语气里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快快快,让本将军看看,我南郡太守该有的风采!”
周瑜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缓缓伸手将那件绛红色的太守官服拿起。
官服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衣料细密如锦,沉甸甸地落在他手心,似乎将南郡的百姓与责任都一并压在肩上。
他垂眸凝视了片刻,目光中闪过一抹沉思,随即抬起头,神情笃定:“既然如此,公瑾就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落下,周瑜转身进入内室更衣。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动竹影,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孙策双手抱臂,嘴角带笑地等候着,眼神中满是期待;大乔低头逗着怀里的韶儿,时不时抬眸向内室方向看去,眼底闪过几分柔和。
良久,内室的门被缓缓推开,周瑜迈步而出。
他此刻已换好太守的官服,绛红色长袍端正而合身,衣角随步伐微微摆动,衬得他身姿修长挺拔。绣着金丝暗纹的袖口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与都督的官服相比,少了几分杀伐果决,却多了一抹庄严沉稳的气息。
他头冠束发,乌发如墨,面容清俊,眉眼含笑,整个人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青松,既不失威仪,又透着令人心安的温润气度。
孙策眼睛一亮,忍不住哈哈大笑,拍手赞叹:“好!这才是我江东的大都督、南郡太守!公瑾,你一出场,怕是连江东的天都要亮上几分!”
说到这里,他忽然眯了眯眼,仔细打量周瑜,眉头微微皱起:“不过啊……公瑾,你这身子骨是不是清瘦了不少?这身官服还是按照你之前的尺寸裁制的,如今看着还有些撑不起来呢。”
周瑜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宽松的官服,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不错,我……确实清减了些。”
孙策闻言一拍桌子,语气半玩笑半命令:“不行!我可不想我南郡太守穿起官服个书生,两月之内,你务必把自己养回去,让这身官服看起来合身!这是军令。”
周瑜愣了愣,随即失笑摇头:“伯符连我的体重都要管,怪不得人们叫你小霸王。”
孙策朗声一笑:“那当然,你可是我江东的脊梁,我东吴的门面,怎能弱不禁风?到时候我吩咐厨房给你多加些肉菜,你啊,少看兵书少弹琴,每天多吃两碗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乔也进了书房。
她刚一踏入房门,就看见周瑜换好太守官服,正立于案几旁。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映出修长的身影与笔直的衣襟。
周瑜抬头,二人的目光恰好在这一刻相遇。
小乔怔住了,心脏砰砰跳。
她犯花痴般盯着周瑜,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欣赏与怦然心动,心跳仿佛要溢出胸口。
周瑜看着她含笑问道:“怎么样,夫人?”
小乔这才回过神来,俏脸微红,嘴角上扬,她忍不住走上前,伸手轻轻触碰周瑜身上的官服,指尖摩挲着他胸口处那柔软的料子,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真的是……极好。”
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眼神里既有骄傲,又有几分藏不住的爱慕。
孙策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调侃道:“别看了,别看了!以后妹妹有的是时间看,哈哈哈!”
小乔这才猛然意识到孙策和大乔也在房中,立刻收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带着几分慌乱,却又忍不住露出笑意:“姐姐!姐夫!你们也在!”
大乔抱着韶儿,眼底含笑,柔声说道:“是啊,我这是第一次来周府呢。”
她环顾四周,只见周府的陈设古朴大方,庭院中翠竹摇曳,书房案几整齐,墙上悬挂着字画,气息沉稳而雅致,不由得由衷赞道:“周府果然气派,却不流于奢华,庄重中透着雅趣,静谧又不失温馨。”
孙策闻言立刻笑道:“哈哈哈,夫人有所不知。这周府之前啊,冷冷清清,正如公瑾本人一般,成日板着脸,严肃无趣。如今可不同了,妹妹嫁了进来,才添了几分人气。”
周瑜轻轻摇头,唇角带笑:“伯符说得对。如今周府的一切,确实都是夫人亲手打点的。”
孙策双手抱胸,故作不满地说:“哼,周太守,本将军好不容易带着一家子来访,你倒好,连茶水都不奉上一杯?”
周瑜拱手一礼,温声道:“公瑾失礼,还请将军与孙夫人移步前厅,容我亲自奉茶。”
孙策这才满意,哈哈一笑,上前挽住周瑜的胳膊:“这还差不多!走,带本将军去看看,你小子又搜罗到了什么宝贝!”
大乔抿唇一笑,抱着韶儿紧随其后,小乔也跟了上去,周府的书房里,阳光依旧明亮,仿佛因他们几人的欢声笑语而更加生动起来。
几人来到前厅,仆从早已将茶水、点心备好。前厅宽敞明亮,墙上悬挂着几幅名家字画,案几上陈列着温润的美玉与几件精致的古玩,处处透着主人不凡的雅趣。
孙策一走进前厅,目光便立刻被案几上陈列着的玉石吸引。
他快步走过去,伸手一块块拿起仔细端详,脸上露出熟悉的笑意:“嗯……许久不来,果然,好玉!”
他知道周瑜向来喜好收藏美玉,周府里的许多藏品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连孙策自己的几顶玉冠、玉坠,也都曾出自周府。
周瑜端坐一旁,手中捧着茶盏,淡淡一笑:“伯符若是喜欢,便挑几块去,吩咐匠人打磨。”
孙策哈哈一笑:“你这可是说的,本将军可就不客气了!”
他兴致勃勃地一一挑拣,忽然,目光落在角落里摆放着的一物。
那是一支箭矢,被单独置于木架之上,箭杆颜色已然暗沉,箭羽残破,箭镞上还隐隐带着干涸的血痕。
孙策的笑声戛然而止,手指微微颤抖,伸手指向那支箭,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情绪:“莫非……就是它?”
周瑜抿了一口茶,神色如常,淡淡应道:“嗯,没错。”
孙策盯着那支箭,心口微微发紧。他再清楚不过,这正是江陵之战中,射入周瑜肋骨的那一箭。
那一战刀光剑影,周瑜亲自督军,冲锋在前。敌方暗弓手早已埋伏在高处,冷箭疾发,箭镞破风而至,直直钉入周瑜右肋,箭头深深没入骨髓。
孙策的手不知不觉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低声道:“公瑾,你为何要把它留下?这种东西,见了心惊。”
周瑜抿了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目光落在那支箭矢上,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静:
“把它留下,不是为了吓自己,而是时时提醒我劫后余生,何其有幸。”
他缓缓起身,走到箭矢旁,指尖轻轻抚过那已经干涸的血痕,动作极轻,仿佛触碰着某段痛苦却又无法磨灭的记忆。
“近日养伤,深感人生之艰难。然而历经此劫,反倒让我更懂得生命的珍贵。这场磨难就像淬炼刀剑,虽然痛苦,却让我变得更加坚韧。既然老天让我重获新生,我定要珍惜眼前的生活,珍惜眼前人,珍惜一分一秒。我把它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自己——此番活着回来,就不能虚度此生。”
屋内一时静得能听见落针之声。
孙策目光复杂,久久盯着那支箭,心中涌起一阵酸意与愧疚:“若是当时我在你身边,绝不会让你一个人挡下这箭。”
周瑜抬眸看他,眼神温润:“伯符,你不必自责。你有你的战场,我有我的使命。那一箭能让我活下来,已是天命。”
孙策沉默了片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笑道:“好,既然你要留它,我也不多说。但答应我,公瑾,往后少让自己置身险地。你若有事,江东必乱。”
周瑜微微颔首,神情温和:“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