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薄雾笼罩着江东的天际,秋阳才微微透出一点金色光芒。
周瑜率先醒来,只觉腰间被一重物压得酸疼。
他低头一看,顿时无奈:一条粗壮有力的大腿正横横压在自己身上,沉得他动弹不得。那腿的主人呼吸沉重,鼾声震天。
他愣了一瞬,随即失笑,昨夜的情景便清晰浮现脑海。
昨日酒席酣畅,孙策提议“共宿一榻,畅谈家国天下,重拾少年豪情”。他本无意答应,可拗不过孙策的一番豪情,便由他拉着摇摇晃晃回了房中。
谁知二人刚一倒在榻上,还没来得及解衣,孙策那雷鸣般的鼾声便响彻屋内。
周瑜原本还想与他秉烛夜谈,结果被这鼾声震得哭笑不得,偏偏没多久自己也在酒意中迷迷糊糊睡去。
此刻一看,两人竟都还穿着昨夜的衣冠,随意横卧,丝毫不见平日的拘谨与风度。
周瑜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我竟也有这般不合规矩的时候。”
他微微侧身,正欲小心起身,忽然,身旁的孙策似乎察觉动静,猛地一翻身,大块头压得床榻“吱呀”作响。
周瑜脚步一顿,目光看去,只见孙策眉头微皱,唇角翕动,迷迷糊糊地吐出两个字:“夫人……”
随即,他又自顾自“嘿嘿”笑了几声,笑声里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天真。
周瑜再也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眼角微微弯起,神情中透着宠溺:“伯符啊伯符,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没变。”
他强忍着笑,轻轻整了整衣襟,缓缓起身,步伐轻盈地推开房门,迎着一缕秋日晨光走了出去。
后院的晨光柔和,薄雾在池面上悠悠缭绕,露珠顺着芭蕉叶滑落,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清风拂过,带着淡淡桂花香。
周瑜方一推门而出,便被眼前一幕温柔的画面定住了目光——
院中凉亭之中,两道熟悉的身影正并肩而坐。
大乔身着浅青纱衣,神色娴雅,手中正轻轻拨着一盏清茶;而小乔则活泼得多,她正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指着面前的早点,对姐姐笑得眉眼弯弯。
见周瑜出来,小乔立刻眼前一亮,朝他扬手招呼:
“公瑾,快来——早膳都备好了!”
周瑜唇角微扬,脚步缓缓走到凉亭前,先恭敬地对大乔说道:
“伯符还未醒,怕是昨夜喝得太多。”
大乔闻言,神色立时柔了几分,轻轻点头道:
“他这人啊,总是这样不知节制。罢了,我去瞧瞧他去,省得他酒没醒就乱动,别不小心摔下床。”
说罢,她端庄一笑,放下茶盏,转身离去,裙摆微扬,带着淡淡的兰香。
凉亭里顿时只剩下周瑜与小乔二人。
风轻轻拂过,小乔面前的茶碗微晃,她正低头咬着一个红糖包子,包子皮软糯香甜,红糖浆从指间渗出,沾在她唇角。
周瑜看着她,神色温柔,目光柔得仿佛能将人包裹。
他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那双明眸中透着毫无防备的快乐,仿佛这天下再无忧事。
察觉到他的视线,小乔抬起头,嘴角还带着一点红糖的痕迹,眼中闪着光:“公瑾,你也来尝一个吧!这包子松松软软、甜得恰好,蒸得特别香。”
她笑着将包子递到他手中,语气像个天真孩童,满是期待。
周瑜接过轻咬一口,红糖香气在舌尖弥散,却比不过心底那份淡淡的温暖。
他低声笑了笑,却并未多言,只是看着小乔——
只见她吃完一个,又伸手去拿第二个,笑容明亮如晨光。
周瑜看着这景象,心中忽然一软,思绪微微泛起:
“若是她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食得香、笑得甜……”
“那我心头的愧疚,便能轻几分了。”
他放下包子,指尖不自觉轻触茶盏,任凉风拂面。
亭中桂花的香气混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味,柔和得像极了这一刻的静好时光。
直到周瑜与小乔用完早膳,院外才传来一阵脚步声。
只见大乔挽着孙策走来。
孙策一身家居长衫,衣襟半敞,头发有些凌乱,鬓角还沾着一缕未干的水迹。那双曾令敌军胆寒的锐眼,此刻却半睁半眯,睡意未消。
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哈欠连天,脚步踉跄中透着几分醉意未褪。
“唉——这脑袋,昨夜怕是被酒灌坏了。”孙策嘟囔着,声音还带着几分懒洋洋的沙哑。
大乔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声音柔中带责:“我早说过让你少喝些,你偏不听。如今好了,这般模样,若让群臣看了去,还不笑话夫君。”
“夫人莫怪,昨日与公瑾相聚畅谈,高兴得紧,不觉多饮了几杯。”
大乔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却还是吩咐侍女递上一盏热腾腾的姜茶。
“快趁热喝了,醒酒驱寒。”
孙策接过,茶香辛辣扑鼻,他抿了一口,立刻被呛得皱眉,却还是强忍着喝完,一抹嘴,笑呵呵说道:“这茶味浓香,一尝便知是夫人的手艺!能得如此贤惠的夫人,真真是伯符此生最大福气!”
他一脸谄媚的笑意,话音一落,亭中几人都笑了起来。
大乔原本的怒意早已消散,佯装嗔怒,轻轻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你这张嘴讨好。”
一旁的小乔早就忍不住,捂着嘴偷笑,眼角弯弯,笑得肩膀都在抖。
周瑜亦是忍俊不禁,替孙策打圆场:“昨日不过家宴,伯符高兴,也是情理之中。我也不比他好,醉得不省人事,今晨醒来还觉头疼。”
孙策闻言,哈哈大笑,一拍桌子:“哈哈!这才像话!好兄弟就该如此——共饮共醉!”
说话间,他忽然闻到桌上散发出的热气香气,低头一看,早膳已然备齐,满桌精致可口的菜点。
他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眼睛瞬间亮了,连忙迫不及待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一个包子,大口咬下。
红糖流心的香甜在舌尖炸开,他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嗯——”声。
“好吃!这包子香得紧!比昨日的酒还叫人沉醉!”
大乔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他孩子气的吃相,嘴角微微弯起。
“慢些,小心噎着。”她嗔道,眼神却满是宠溺。
周瑜和小乔相视一笑,亭中笑声朗朗,晨光穿过竹影洒落在几人身上,暖意与欢声在这片清晨的空气中交织,恍若世间所有的纷乱与战火都离他们很远。
早饭过后,天色渐亮,秋阳透过薄雾洒进孙府前院,府外已是人声渐喧。只见一队队身着官服的文臣武将陆续抵达府门,神色庄重。
今日,孙府内将商议数件大事。
一是东吴新政初立,疆土辽阔,急需整顿地方官员与税赋法度,确立郡县分职。
二是南郡新封,虽战后归附,但边境尚未稳固,需议定防务。
三是江东各地水军重整——周瑜虽为大都督,但近来养伤在身,仍有数支分舰待调拨指令。
除此之外,还有商议新年祭典与国号仪仪的后续安排,文武群臣皆不敢懈怠。
孙府门口,甲士肃立,内外侍从来回奔走,传递诏文、摆放文案。廊下檀香袅袅,气氛庄而不躁。
孙策一身深色官袍立于厅前,目光沉稳,却仍带着一贯的英气。他见周瑜走来,嘴角一扬,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公瑾,今日你就不必进殿了。”
周瑜微微一怔:“伯符,这些政务——”
“够了。”孙策抬手,笑容中藏着一分兄长的宠溺与命令的威严。
他伸手搭在周瑜肩上,用力拍了拍:“你这几日随我操劳过度,军政两头忙,昨日又与我喝了许多酒,今日也该休息休息了。”
周瑜正欲反驳。
“公瑾,你听好了——这是命令!”
那一瞬间,周瑜还欲再辩,却在孙策目中读出了那份真切的关心。最终,他只得微微一笑,抱拳应道:“臣遵命。”
孙策这才满意地笑了,摆摆手:“去吧,好好休息。”
周瑜无奈失笑,只得转身。
良久,他与小乔一同登上马车回府。
晨光洒落,薄雾未散,车轮压过青石巷,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马蹄声稳而缓,城中秋叶飘落,偶有孩童在街边放纸鸢,笑声隐隐。
车厢内,柔光倾洒。小乔身着浅粉罗裙,靠在周瑜肩上,发丝微乱,眉间带着几分倦意。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软糯:“这太阳照在身上,弄得人懒懒的。”
周瑜低头看着她,语气温柔:“困了?”
“嗯……许是昨夜和姐姐说了太多话,睡得晚,这才……”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便渐渐低下去,呼吸也变得绵长。
周瑜静静望着她熟睡的模样。
她的睫毛轻颤,唇角带着笑意,额前几缕碎发垂下,被阳光染得柔亮。
马车轻轻晃动,她的头在他肩上依偎得更近了些。
周瑜微微抬手,替她拨了拨发丝,眼神柔得几乎能化开。
可他的神情中,依旧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近几日来小乔的倦怠,他都看在眼里。
于是他轻轻将披风掖在她肩头,低声呢喃:
“好好睡吧,夫人。”
良久,马车在周府门前缓缓停下。
秋风拂过府门两侧的朱漆牌匾,发出低沉的声响。晨光温柔,金色的光线穿过车帘洒落在车厢内,映在小乔安静的睡颜上。
她睡得极沉,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微微颤动,唇角轻抿,眉间柔和,仿佛梦中也带着笑意。
周瑜低头望着她,眸色深了几分,心底泛起一阵柔意。
“真是个小懒猫。”他低声自语,语气里满是宠溺。
他怕惊醒她,动作极轻地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入怀中。
小乔的身子轻盈柔软,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她的头轻轻靠在他胸前,发丝扫过他颈侧,痒痒的,却让他舍不得动。
周瑜抱着她下了车,脚步稳而轻。
府门外,几位侍从见到都督亲自抱着夫人回来,皆露出惊讶的神色。
有人想上前行礼,却被周瑜一个微微皱眉的眼神制止——那是一种无声的命令。
“安静。”他低声道,语调温和却不容拒绝。
众人立刻低头退下,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周瑜怀抱着熟睡的小乔,径直穿过回廊与花院。
脚下的青石路上,落叶被风吹起,随他的步伐缓缓翻滚。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肩头,映出柔和的金边。
到了卧房,随从轻轻打开房门。屋内香炉中檀香尚未熄尽,烟气袅袅。
周瑜放慢脚步,生怕一点声响打扰了她。
他小心地将小乔放在床上,锦被微乱,他俯身替她轻轻拉平,手指掠过她鬓角,抚去几缕散乱的发丝。
他又轻轻脱去她的鞋袜,取下头上那支玉簪,将腰带松解。每个动作都带着极致的温柔,仿佛怕弄碎眼前这份安宁。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她。
小乔依旧睡得香甜,呼吸轻浅。她的面色红润,肤若凝脂,白皙间透着一抹细腻的红晕。阳光掠过她的侧颜,显得格外温柔。
周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随后缓缓下移。
那锦被之下,小乔腹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微妙得几乎察觉不到,却让周瑜心头一震。
忽然,他怔了怔,眉头微蹙。
“……不对。”
他心念电转,仿佛在心底掠过什么被忽略的细节。
“今日……是十月初四。”他低声呢喃。
他极少会弄错日子——尤其是关于她的。
“按理说……她的月事该在每月月底至下月初五之间。”
他轻轻吸了口气,思绪一瞬间有些乱了。
“可这两日,她似乎并未提起……”
他回忆着——前几日他们还同榻缠绵,月末那夜,她虽有些疲倦,却并未显露异样。
周瑜的指尖在锦被上无意识地摩挲,眸光渐深。
自周瑜与小乔成亲以来,他几乎事事细致入微。哪怕公务繁忙、征战在外,他也总能记得那些琐碎的小事——
小乔喜清香,厌浓脂;喜饮温茶,不爱苦药;而每月那几日的时辰,他更是记得分毫不差。
有时小乔自己都要迟疑,他却已在心中默默记下,提前吩咐厨房熬上暖汤、备上热水。
然而,如今这一月,却似乎……久了些。
周瑜目光落在卧房那半掩的门上,神情逐渐凝重。
“自成婚以来,虽偶有推迟,却从未如此。”他喃喃低语,声音几乎被风吹散,“近日军政繁忙,我竟也……疏忽了。”
语气里透出一丝难掩的自责与惶然。
他转头看了看屋内熟睡的小乔,神情柔和,眉间却多了几分复杂。
那种既期待又不敢贸然肯定的情绪,让他一向清明的思绪生出微微的紊乱。
——猜测终究是猜测。事关她的身子,必须求证。
于是他轻轻推门而出。
门外,守在廊下的侍从立刻上前行礼:“都督。”
周瑜压低声音:“去,请郎中来。”
侍从一怔,旋即领命退下。
周瑜目光一转,看见不远处后院里,曾叔正蹲在花圃边修剪着秋菊。晨风轻拂,花香飘散。
他缓步走过去,语气温和:“曾叔。”
老管家闻声立刻放下剪刀,起身拱手笑道:“都督。”
周瑜点点头,目光微垂,似不经意般问道:“夫人近日……胃口可还好?”
曾叔抚了抚花枝,想了想,仔细答道:“夫人近日……倒是怪了些。仿佛不太爱吃油腻的菜,前些日子我还特地做了些她最爱吃的红烧鳗,可夫人只夹了一筷子就放下了。倒是水果和甜点吃得多些,尤其是蜜饯、柿饼、红糖糕,吃得比平日多。”
周瑜神色不动,只是轻轻颔首。
“嗯。”他应了一声,又沉吟片刻,继续问道:“那我不在府中时,她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曾叔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般的慈爱与欣慰:“夫人平日也没什么大事,多在琴房练曲。只是近来啊……呵呵,老奴看着倒有些不一样。”
周瑜眉眼一动:“不一样?”
曾叔抿唇笑道:“夫人近日似乎容易倦了,常说腰酸背乏,饭后也喜欢坐在窗边打瞌睡。往常这时候,她都要去花园走走,可如今啊,多半在屋里小憩。呵呵,老奴想啊,许是天气转凉,气候乍变,困倦些也是常理。”
他笑得温和,语气轻快,全然不觉周瑜心头那层若隐若现的涟漪。
周瑜静静听完,眸光深邃,神情一如往常温文,却掩不住眼底那丝微妙的震动。
“……是吗。”
他语气轻轻,似在喃喃,又似在印证自己心底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猜想。
良久,他微微颔首,道:“好,知道了。曾叔,你先照常备膳,不必变动。”
“是,都督。”
周瑜转身离去,脚步依旧稳健,但背影之间,带着一种克制的紧张。
他的唇角轻微抿紧,指节泛白,眼神低垂。
风自廊外吹入,吹起他衣角,卷起几片桂花瓣,落在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