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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霜寒露重。

江陵的寒意,较之庐江更为凛冽几分。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清冷,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淡淡的白雾。

周瑜却早已起身,仅着一身单薄劲装,在院落中央练剑。

他身形挺拔,剑光闪烁,时而如游龙惊鸿,时而如江潮奔涌,冰冷的剑锋划破寒冽的空气,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

一套剑法演练下来,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锐气与热意。

正当他收势完成最后一个招式,剑尖轻点地面时,一名身着青衣、年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随从,双手捧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地走进院子。

那随从见周瑜手持利剑、目光如电的模样,显然被那未散的剑气惊了一下,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周瑜气息平稳,缓缓将剑收回鞘中,目光落在这位面生的年轻人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你是何人?”

那年轻随从闻声,立刻躬身,语气带着几分紧张,却又努力保持着清晰:

“回……回禀太守,小人名叫石青,原是在程普将军麾下做些杂事。昨日程将军吩咐,从今日起,由小人前来服侍周太守起居。”

周瑜闻言,微微颔首,程普安排的人,想必是可靠的。他一边用布巾擦拭额角的细汗,一边继续问道:

“知道了。那其他人呢?可都到了?”

石青连忙回答:“回太守,除小人外,其余刚从军中调拨来的随从皆已在前厅候命。另有程将军拨调的侍卫二十人,也已在外院集结完毕,听候太守差遣。”

周瑜略一思忖,便下令道:“随从留下,打理府中事务。那二十名侍卫,今日随我去杜府。你,且先去杜府通报,就说本太守稍后便到,让他们早做准备。”

“是!小人这就去办!”

石青立刻领命,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转身便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处。

杜府内,一派与太守府截然不同的奢华景象。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回廊曲折通幽,庭中假山层叠,引活水为池,并设有温室,即便在冬日,亦有奇花异草点缀其间。

府中仆从如云,衣着光鲜,穿梭往来,悄无声息。

厅堂之内,更是铺陈着来自西域的绒毯,摆放着名贵的紫檀木家具,金银器皿在灯下熠熠生辉。

杜海本人端坐主位,身着锦袍,虽已年近五旬,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身旁环绕着三个衣着艳丽的年轻妾室,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奉茶捶腿,尽显其作为本地豪强的权势与享乐。

石青挺直了腰板站在庭中,刚刚将周太守即将到访的消息通报完毕。

他神色恭肃,目光平视,面对杜海及其身后那些面露不善的门客、家眷,竟无半分怯场。提及周瑜时,语气更是格外恭敬,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程普将军早已交代过石青,自今日起,他便是周太守的贴身随从,一言一行皆代表太守颜面,绝不可失态。

这番叮嘱他早已铭记于心,故而此刻,即便面对的是杜海,他也昂首挺胸,不卑不亢。

杜海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尚未开口,他下首一名脾气火爆的门客已然按捺不住,冷哼一声,语带讥讽:

“哼!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守,好大的架子!竟还要我们杜公在此恭候大驾?杜公,依我看,一会儿他来了,也不必对他太过客气,就要让他明白,在这江陵地界,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杜海却缓缓抬起手,阻止了门客后面更难听的话,他目光深沉,语气听起来颇为克制:

“不必意气用事。如今的江陵,名义上已归属东吴,他周瑜是孙策亲封的太守,该有的表面尊敬,我们还是要给的,莫要授人以柄。”

说罢,他转向石青,脸上挤出一丝客气的笑容,点了点头,“有劳太守派人通报,杜某知道了,定会恭候周太守大驾。”

石青见状,这才微微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这处处透着压迫感的杜府大厅。

直到踏出杜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走到无人注意的角落,石青才敢长长舒出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细密冷汗。

他心有余悸地想:“这要放在以前,就凭自己这微末身份,哪有资格这样对杜公说话?怕是连这杜府的大门都进不来。”

而此时,杜府深处,一间装饰华丽却不失雅致的闺房内。

杜若正对镜梳妆,她刚刚已从心腹侍女口中得知了周瑜即将到访的消息。

她放下手中的玉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问道:“哦?你是说,那位周夫人……此番并未随太守一同前来南郡?”

侍女连忙回道:“是的小姐,奴婢打听清楚了,不知为何,周夫人确实没有随行。”

杜若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耻笑:

“呵……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娇花。她定是听说南郡局势动荡,怕了,不敢来了吧?如此怯懦,怎配站在周郎身侧?”

她拿起妆台上的一支碧玉簪,在手中把玩,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意。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反平日里凸显英气的装扮,她特意挑选了一身月白绣淡紫兰草的襦裙,外罩一件浅杏色的软烟罗衫,墨发半挽,仅簪了这支素雅的玉簪和几朵细小的珍珠头饰,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刻意营造出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

她早已打探到,那位周夫人小乔,乃是江东出了名的美人,其风姿并非妖娆艳丽,而是以温婉柔美、小家碧玉般的清丽脱俗着称。

她对着镜中那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笑,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低声喃喃,语气中充满了期待与久违的悸动:

“周郎……终于,能够与你再次相见了。”

前厅内,杜海及其一众门客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茶水换了两三道,气氛从最初的故作镇定逐渐变得焦躁不耐时,周瑜这才姗姗来迟。

他身着代表南郡太守身份的深色官服,仪容整肃,然而腰间却醒目地佩着剑,身后跟着十余名按刀而立的侍卫。

杜府的管家上前引路,态度恭敬,但周瑜敏锐的目光一扫,便注意到这管家宽大的袖袍之下,显然佩了匕首。

他不动声色,随着管家步入装饰奢华的前厅。厅内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周瑜却仿佛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向厅中主位——那张原本属于杜海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太师椅,并且极其自然地拂衣坐下,将佩剑置于手边案几之上。

这一举动,让杜海眼角微微抽搐,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但他毕竟是老江湖,瞬间压下心头不快,脸上堆起笑容,率先拱手行礼:

“周太守大驾光临,杜府蓬荜生辉,杜某有失远迎,还望太守恕罪。”

但他身旁那名脾气火爆的门客见状,脸上已显怒容——让杜公等了许久不说,此人竟如此不识趣,一来就占了主位!他正欲发作,杜海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他才强忍怒气,不情不愿地跟着行了礼。

这些细微的互动与情绪变化,尽数落在周瑜眼中。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周瑜并未回应杜海的客套,反而随手端起旁边侍女刚刚奉上的一杯热茶,姿态优雅地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然而,下一刻,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微微蹙眉,随即做出了一个极其失礼的举动——将口中那口茶水,又原样吐回了杯中,然后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回案几上。

“你!”

那火爆脾气的门客再也按捺不住,豁然起身,指着周瑜质问道,“周太守!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瑜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他,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本太守……不喜欢这个味道罢了。”

那门客气得脸色通红,急于维护杜府的颜面,高声强调道:

“不喜欢?周太守可知,此茶乃是江陵云雾山特产的‘雀舌银毫’!每年产量极少,乃是茶中极品!连之前蜀主刘备在荆州时,对此茶都赞不绝口,尤为喜爱!此等佳品,太守竟说不喜欢?”

他特意搬出刘备,意在抬高此茶身份,也暗中抬高了曾与刘备交往的杜府。

谁知,周瑜闻言,非但没有动容,反而直接轻笑出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傲然:

“哦?刘备?”

他微微后靠,姿态更为放松,“那就不奇怪了。本太守在江夏时,他曾招待过我多日。这说来也巧,我二人于军政见解或可求同,但这饮食口味嘛……却是大相径庭,鲜有共通之处。”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珠玑。话里话外明白地告诉在场所有人:你们这群人需要巴结、甚至引以为傲的蜀主刘备,在他周瑜眼中,不过是曾经一起合作过的政治伙伴,其份量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一片寂静。

杜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变得无比深沉。那门客更是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周瑜这看似随意的举动和言语,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挫伤了杜府的气焰,也让他们看清了自己的地位与处境。

就在厅内气氛陷入凝滞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又带着几分娇柔的女声,打破了沉寂:

“周太守,果然是好犀利的言辞,好沉稳的气度呢。许多年不见,周郎……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一道倩影已迈入厅中。正是精心打扮过的杜若。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直勾勾地落在端坐主位的周瑜身上,那眼神大胆而炽热,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周瑜闻言,却微微蹙眉。

“周郎”这个称呼,带着几分亲昵与熟稔,通常只有他在庐江的故交旧友喜欢这样叫,甚至连小乔都还没有这般称呼过他。

可眼前这位女子,他搜遍记忆,也毫无印象。

杜若看出了周瑜眉宇间的疑惑,她步履轻盈,走到厅中,对着周瑜的方向,姿态优美地微微欠身,举手投足间竟透着一股被严格教导过的礼仪风范。

“小女子名为杜若,家父杜海。”

她自报家门,随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向周瑜,提醒道:

“不知周郎可还记得,早年在庐江时,那场让你名动江东、才名远播的盛宴?就是那场……流传出‘曲有误,周郎顾’典故的宴会?”

经她这么一提,周瑜尘封的记忆被触动。

当年那场宴会,确是庐江士族的一次盛大聚会,邀请了当地诸多豪绅与名门子弟,他正是在那次宴席上,因敏锐发现乐师微小的失误而声名鹊起。

周瑜目光微凝,重新审视了一下杜若,微微颔首:“原来如此。那场宴会,宾客众多。难不成……当年杜小姐也在场?”

杜若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语气也带上了几分难以自抑的欣喜:

“是!周郎你果然记得!那时我随家父赴宴,虽只在席末,却亲眼见证了周郎您的风姿!”

杜海在一旁见状,眉头紧锁,出声呵斥:“若儿!不得无礼!要称周太守!” 他试图拉回这过于逾越的对话。

然而杜若却对父亲的警告恍若未闻。

她非但没有退后,反而迎着周瑜的目光,一步步走上前,甚至极为大胆主动地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她亲手端起旁边侍女托盘中的一杯新茶,纤纤玉指捧着,递到周瑜面前,声音放得更柔:

“周郎,请用茶。这茶,是产自庐江的‘雾里青’。我想,您一定会喜欢的。”

两人距离拉近,一股清幽冷冽的香气隐隐从杜若身上传来,萦绕在周瑜鼻尖。

这味道……

周瑜瞳孔微缩,正是杜若花的香气!与他昨夜在房中案几上发现的那朵杜若花,同出一源!

周瑜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并未伸手去接那杯茶,而是冷冷地直视着杜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

“你昨夜……是否潜入过太守府?”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犀利质问,杜若竟“咯咯”地轻笑起来,那笑声带着几分天真,又藏着几分狡黠。

她歪了歪头,语气带着刻意的暧昧与挑衅:

“周郎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一个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怎会深夜潜入守卫森严的太守府呢?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小女子和您的名节?”

她话锋一转,眼波流转,声音压低到只有周瑜能听清,“不过嘛……若是周郎愿意,今晚……我就去您太守府。”

这近乎轻浮挑逗的话语,让周瑜的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他将此话完全视作公然挑衅与戏弄。他强压着怒火,声音冰寒刺骨:

“杜小姐,请你自重。”

杜若看着他愠怒后更显俊朗的侧脸,非但不惧,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般的玩味,仿佛在欣赏一只有趣的猎物:

“周郎,多年不见,您还是如当年那般……清高得紧呢。”

说完,她不再紧逼,优雅地站起身,将手中那杯未能送出的、象征着庐江记忆的“雾里青”,轻轻放在了周瑜面前的矮桌上。

可就当杜若翩然起身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周瑜的颈侧。

只见他那原本被立领遮掩的肌肤露出,一抹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吻痕,赫然映入杜若的眼帘!

那印记,如同一点灼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杜若心中压抑的所有阴暗情绪。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种种画面:

那是周瑜与她素未谋面的周夫人耳鬓厮磨留下的亲密。是他在离去前夕与妻子极尽缠绵的温存,是那个被自己视为“怯懦娇花”的女人,在他身上留下了如此昭然若揭的、宣告着主权与恩爱的印记!

一股混杂着嫉妒、羞辱与强烈占有欲的怒火,如同毒蛇般猛然噬咬着杜若的心。

她眼中的娇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狠戾,一股森然的杀意在她眸底一闪而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的话映入周瑜耳中:

“周太守与夫人……当真是恩爱异常,可她竟也舍得让你独自一人……来这江陵涉险?”

她特意在“恩爱异常”四字上咬了重音,其中的讽刺与暗示不言而喻。

说完,她猛地转身,裙裾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周瑜看着她骤然离去的背影,耳边回响着她的话语,眉头锁得更紧,并抬起手,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遮住那处惹眼的痕迹。

就在这气氛凝滞、暗流汹涌之际,已走到厅门口的杜若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背对着众人,清冷的声音传遍整个前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父亲,此事无须再议。明日,女儿会亲自带着银钱,前往太守府。我们杜家,自会依法、依律,缴纳所有应承之赋税!”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杜海和他身旁的门客们脸上都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他们万万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甚至有些跋扈的杜若,竟会如此干脆地答应了这他们僵持许久的事情。

杜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女儿那挺直的背影,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摇了摇头,仿佛默许了这突如其来的决定。

然而,杜若的话并未说完。

她缓缓侧过头,再次精准地投向了主位上的周瑜:

“还请周太守……明日,可别推脱不见我。”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厅心思各异的人和一片更加复杂的寂静。

周瑜端坐原地,面色沉静如水。

听到杜若终于松口愿意缴纳赋税,这本该是他今日前来最主要的目的,是值得松一口气的进展。

然而,他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满与压力。

他本能地不想与杜若有过多牵扯,此女太过危险难测,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一旦沾染,恐难轻易摆脱。

周瑜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收拢,心中对明日的会面,已然蒙上了一层深深的戒备。

……

夜色如墨,将杜府庞大的院落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唯有偏院一角的练武场还亮着灯火,映照着一个凌厉腾挪的身影。

杜若已换下了白日那身精心模仿的清新襦裙,穿着一套紧身的玄色练功服,墨发高高束起,手中长剑寒光闪烁。

她的剑招狠辣迅疾,每一式都带着未散的怒意与隐隐透出的杀机,剑锋破空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白日里在周瑜那里积攒的嫉妒与不甘,此刻尽数化作了这凌厉的剑势,仿佛要将无形的敌人撕碎。

良久,她一套剑法练完,收势而立,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在灯火下显得冰冷而幽深。

就在这时,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练武场的边缘,对着杜若恭敬地单膝跪地行礼,声音低沉:“小姐。”

杜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做这暗探,已有多久了?”

那黑影头垂得更低,恭敬回答:

“回小姐,整整三年。”

杜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向那名暗探,“很好。如今,替我查一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带着彻骨的寒意:

“去查清楚,那位周夫人——江东乔家的二小姐,她如今,究竟身在何处。我要知道她的确切位置,身边有多少护卫,境况如何。打听清楚所有细节后,立刻向我复命。”

“是!属下遵命!”

“记住,”杜若的声音陡然转冷,补充道,“此事,只需向我一人汇报。若走漏半点风声……”

她虽未说完,但那话语中蕴含的威胁,让地上的暗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应道:“小姐放心,属下明白!”

“去吧。”杜若挥了挥手。

那暗探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练武场上,又只剩下杜若一人。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剑,眼中翻涌着对那个素未谋面、却已让她恨之入骨的“周夫人”……深沉而危险的恶意。

良久,她胸中那股暴戾的杀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苦涩的酸楚,将她拖入了回忆的旋涡。

那年庐江,春日宴。

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年纪,穿着最时兴的裙裳,跟在父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所谓的名门子弟。

然后,她便看见了他。

周家公子,周瑜。

他端坐席间,无需言语,周身的光华便已盖过了所有人。

那不是一种咄咄逼人的俊美,而是一种如玉石般温润,又如星辰般清冷的气质。

当乐师的琴音偶有一丝偏差,他微微侧首一瞥,那专注而温和的神情,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世间……竟有如此人物。

那一刻,清纯少女的心湖被投下巨石,波涛汹涌,再难平息。

她痴痴地望着,不仅仅是为那副惊为天人的皮囊,更是为他内心的从容,为他对音律的精通,为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风雅与才华。

他的一切,都让她着迷。

然而,乱世浮沉,身不由己。

杜家这艘船,为了生存与发展,辗转于各方势力之间,最终在江陵扎下了根。

年复一年,她在算计与争斗中成长,学会了心狠手辣,磨砺了满身尖刺。

她以为,少女时代那场无疾而终的迷恋,早已被江陵的风沙和家族的野心磨平,死在了记忆深处。

直到——

赤壁之战的消息传来,那把烧红半边天的烈火,主帅的名字震动了天下——

周瑜!

她的心猛地一跳,那个被她珍藏的名字,原来早已响彻云霄。

彼时的他已是名动天下的周都督。

她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在无人处又哭又笑,随即是更深的绝望。

云泥之别,天堑难越。

她深知,自己这辈子,恐怕再无机会亲眼目睹他那睥睨天下的风姿了。

于是她将这份悸动再次狠狠压下,全部精力投注于扩张家族势力,试图用权势和财富填补内心的空洞。

可命运,偏偏如此弄人。

那日,她听闻新任南郡太守即将到任。

当她不经意间得知那个名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周瑜!是周郎!他竟然要来了!

可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狂喜之后,紧随而来的,却是更彻骨的心碎。

“他已娶妻,夫人是江东乔氏之女,二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恩爱非常”……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原来,她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早已温柔地照亮了别人的窗棂。

那一刻,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想着,没关系,没关系……以我杜家今日之势,以我杜若之姿,就算做不成他的妻,哪怕做个妾室……甚至,哪怕只是他身边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哪怕,只有一夜的温存,能真正拥有他一次……我也愿意!

她几乎要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去乞求一点点微末的垂怜。

可直到今日,在厅堂之上,亲眼看到他颈侧那刺目的红痕,亲耳听到他冰冷的语气,亲身感受到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气节……

她才骤然明白,自己那些卑微的、疯狂的念头,是何其可笑,何其不堪。

只要那个女人还在,只要他心中还装着那个女人,她的周郎,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地接纳她。

一丝都,不可能。

夜风吹不散她眼底的阴霾,反而让那份求而不得的执念,如同藤蔓般在心底疯狂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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