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府简单用过午膳后,周瑜便起身告辞,言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孙策本已命人温好了酒,想与他多饮几杯,可见他眉宇和行动间透着急切,到了嘴边的挽留之语便咽了回去,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
“好好好!我知道你归心似箭!不过公瑾,你启程南郡之前,我们一家人定要再好好聚上一聚!你可别忘了!”
周瑜此时已利落地翻身上马,闻言在马上稳稳拱手,声音清晰而郑重:
“是,伯符。我当铭记于心。”
孙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快回去吧!”
周瑜一勒缰绳,不再多言,调转马头,轻叱一声,便朝着周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一如他此刻归心似箭的心情。
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片刻便回到了周府。
府门前的守卫见是他,连忙行礼开门。
周瑜踏入府中,只觉得四下里一片静谧,唯有秋风拂过竹叶的沙沙细响。
他略一思忖,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泛起一丝了然的温柔——这个时辰,小乔定然是在午睡。
他放轻脚步,径直朝着卧房走去,生怕惊扰了内里的安宁。
果然,刚行至门前,那扇雕花木门便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大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两人照面,俱是一怔。
大乔目光落在周瑜身上:
见他风尘仆仆,连肩上的锦缎披风都未曾解下,额角甚至带着一丝因匆忙赶路而沁出的细汗,如此急切,只为早一刻回府。
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慰,唇角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她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朝旁边的廊角微微示意。
周瑜立刻会意,微微颔首,跟着大乔悄步移至回廊的僻静处。
站定后,大乔方压低声音,柔声开口,言语间满是让人安心的细致:
“公瑾不必担心,妹妹方才已睡下,呼吸平稳,睡得正沉。今日午膳,她胃口尚可,用了小半碗鸡丝薏米粥,还进了几块清蒸的鲈鱼腩,我瞧着那醋渍梅子她吃着开胃,又劝她多用了两枚。饭后的安胎药,也看着她按时服下了,并未呕吐。”
周瑜凝神细听,紧绷的心弦因这详尽的汇报而稍稍松弛,眼中满是真挚的感激:
“有孙夫人如此悉心照料,公瑾……感激不尽,心中甚是安稳。”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若……我以后不在府中,放眼江东,也唯有把妻儿托付给孙夫人,才能让我真正放心。”
这话语中隐含的离别与托付之意,让大乔心头微沉。
她看着周瑜,语气愈发柔和:“妹妹她身子一切都好,只是……”
她微微一顿,笑容里带上几分对小乔性情的了然与宠溺:
“她这人啊,平日里看似豁达开朗,可是对于身边亲近之人,心思却细腻敏感得紧。公瑾,你近日心绪不宁,愁肠百结,你以为……妹妹她当真毫无察觉吗?”
周瑜闻言,浑身猛地一震,霍然抬头看向大乔,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
“这……小乔她……竟都看出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慌乱,更带着心疼。
大乔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目光温煦却洞察:
“你们是结发夫妻,你心中如此牵挂着她,她的心,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系在你身上呢?她看出你的烦忧,却又不愿再给你增添负担,只能强作欢颜,或是偶尔在我这里才能稍稍吐露心声。”
“公瑾,你要明白。至亲至爱之间,有时侯,自以为是的隐瞒与独自承受,并非最好的保护。反而像是用一层薄纱遮住了灯盏,光影朦胧,却更让人心生忐忑,平添猜测。”
“你们真正要做的,是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坦诚相告,将彼此的心事摊开在明处。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理解对方的忧虑,才能并肩而立,一同去想那解决困难的法子。这,才是夫妻同心之道啊。”
周瑜怔在原地,大乔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在他心中回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弯腰,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语气沉静而充满真挚的感激:
“是,孙夫人金玉良言,公瑾我……今日受教了。以往是我思虑不周,自以为是……”
“我会寻个时机,向她坦诚一切心事,定不会再有任何隐瞒。”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醒悟后的清明与一丝自责:
“从前,我总以为自己将风雨尽数挡在外面,让小乔只见花开,不闻雷鸣,便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可我却从未想过,这般保护,会将她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这对她那般敏锐的心思而言,或许……反而成了一种无形的枷锁,让她在猜测与不安中独自煎熬,是我错了。”
大乔见他神情恳切,言语坦诚,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温言道:
“你能作此想,便是最好。公瑾,你且放心,妹妹她聪慧且善解人意,定能明白你的苦衷与心意。”
“其实,自遇见你之后,妹妹她……真的成长了许多,许多。”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温柔:
“以前,乔府,终究是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如同暖房中未经风雨的花卉。可我知道,在她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骨子里却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坚韧与顽强。”
“公瑾,你要信她。无论你们夫妻二人将来要面对何种境遇,我相信,她都能挺过来,与你并肩。”
她微微停顿,似在回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
“曾几何时,有好多次,连我都以为妹妹她要坚持不下去了——”
“在你出征迟迟未归,她夜夜对烛垂泪到天明时;在她独自一人支撑府邸,既要面对我突然难产,又要照顾受伤的香儿时;在她得知你在江陵中箭受伤、生命垂危的那一刻;在她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决然奔赴危险的江陵战场时……”
“每一次,我都心惊胆战,以为她会被击垮。”
大乔的眼中泛起一丝心疼的水光,随即又被更深的骄傲取代:
“可是,这一次又一次的磨难,她不仅挺过来了,而且变得比一次更坚定。公瑾,她早已不是那个遇事只会惊慌、需要完全依赖他人的乔家二小姐了。她现在是——周夫人。”
“周夫人”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周瑜耳畔。大乔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固守己见的门。
是啊,在他心底,小乔似乎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妥善珍藏的娇嫩名花,是那个会为一点小事蹙眉、会拉着他衣袖软语撒娇的小女子。
他沉醉于她的依赖,习惯性地为她遮蔽一切风雨,却选择性忽略了小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悄然抽枝展叶,生出了属于自己的韧劲与风骨。
周瑜缓缓点头,他低声开口,仿佛是在对自己确认:
“没错……孙夫人说的是。她……早已不是当年我印象中,那个只在乔府深闺、于桃花树下安然抚琴,不谙世事的乔小姐了。”
“在我未曾留意的一次次瞬间,在我缺席的一段段时光里,她已然蜕变。她现在是周夫人,是能在我身后安定内宅、在我远征时独当一面的女主人;她更即将是一位母亲,腹中孕育着我们的骨血,承载着我们的未来与希望……”
他顿了一下,声音愈发坚定而温柔:
“是我……一直停留在过去,用旧日的眼光看待她。是时候,该真正看清现在的她了。”
二人相视一笑,廊下的微风轻轻拂过。
良久。
大乔离去后,廊下复归于宁静,只余秋风穿过竹叶的簌簌清响。
周瑜并未立刻移步,他独自凭栏,默然伫立了许久。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碰到那封带着体温的上任文书。
此刻,他的心,不再感到沉重。
相反,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平和自心底升起。
他微微扬起嘴角,那笑容里褪去了所有伪装的重负,只剩下纯粹的温柔与决意,对着卧房的方向,仿佛那人能听见般,低声喃喃:
“夫人,以往是我错了。总想将你护在身后,独面风雨。”
“但……这一次,让我们一起面对。”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瑜只觉得连日来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缓缓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从身到心的全然放松。
然而,在这释然之余,一丝清晰的惭愧与歉意也随之浮现,细细密密地缠绕上心头。
他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充满了怜惜与歉疚:
“是我不好……离开她的时光太久,竟让她在我不在的时候,被迫独自经历了这许多,学会了这许多。她的成长,我竟……都缺席了。”
与此同时。
温暖的卧房之内,小乔正沉沉安睡着。
阳光透过窗纱,在她恬静的睡颜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许是心灵感应到了门外那人汹涌的心潮,她的梦境,恰好飘回了那个改变他们二人命运轨迹的初冬——
江风凛冽,战旗猎猎。
江畔之上,身披银甲的周瑜已整装待发,即将奔赴那场决定天下大势的赤壁战场。
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悲壮与不舍。
她站在他面前,心中虽有万般担忧与恐惧,却在那最后一刻,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她轻轻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印下了二人的初吻。
那个吻,带着决绝的意味,混杂着泪水的咸涩与他铠甲冰冷的触感,更有一种焚心似火的炽热与不舍,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烙印在一处。
那份孤注一掷的温度,那份刻骨铭心的滋味,即便在梦中,也依旧如此清晰,如此真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睡梦中的小乔,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勾勒出一抹幸福而又带着一丝怅惘的弧度。
门外,是丈夫历经挣扎后的顿悟与承诺;
门内,是妻子沉浸于最初誓约的梦境。
一门之隔,两颗心,却在这一刻,跨越了时空的阻隔,以另一种方式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