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尽的黑暗。
小乔的意识在粘稠的虚无里沉浮，仿佛被困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
杜若那双充满嫉恨的猩红眼眸、利刃刺向自己手臂时那声闷响、喷溅在脸上的温热液体……
这些画面碎片般反复闪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恐惧。
她感觉自己不断下坠，冰冷的寒意包裹着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两日，或许是三日。
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针尖般刺破了浓墨般的黑暗。
紧接着，一股苦涩的药草气息，若有若无地钻入鼻息。
意识如同被丝线牵引，缓缓回笼。
同时，左臂那剧痛也猛地席卷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
“痛……”
她嘤咛一声，睫毛剧烈地颤动着，艰难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
就在意识彻底回归的瞬间，她的右手几乎是本能地抚上自己的腹部——
当掌心触碰到那依旧圆润、隆起的弧度时，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心安冲进心房。
“还在……”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
“孩子们……还在……”
她缓慢睁开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适应着光线。
床顶熟悉的帷帐纹路逐渐清晰……
然后，她感觉到一道无比熟悉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着自己。
她缓缓转过头——
竟看见那个她于梦魇中千呼万唤的身影，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坐在她的床沿。
是周瑜。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的脸上带着连日奔的风霜与疲惫，下颌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
他的头发不似平日那般一丝不苟地束着，几缕发丝微微散乱地垂在额际。
他身上穿的，竟还是那身朱红色的太守官袍，连披风都未曾解下，风尘仆仆，仿佛是从千里之外的南郡太守府，一路疾驰，直接冲到了她的床榻前。
他就这样守着她，不知守了多久。
那双如璞玉般温润的眸，此刻盛满了未曾掩饰的红丝，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后怕与怜惜。
小乔微微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
可四目相对的瞬间——
周瑜却缓缓低下头，闭上眼，眉头紧皱，浓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紧抿着唇，唇线绷成一条隐忍的直线。
随即，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挣脱，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洇入他朱红色的官袍襟前。
小乔看得心头一颤，恍惚地喃喃：
“公瑾……我没事……”
可周瑜没有回应。
小乔试图安慰他，甚至努力地想挤出一丝让他安心的微笑。
这时，周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里充满了无力的痛悔。
他的双眸已彻底湿润，里面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后怕。
“夫人……”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碾碎了的哽咽：
“对不起……”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
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的眼眶，一滴紧接着一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
他的双唇微微抖动着，却终究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无法掩饰的脆弱。
小乔怔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周瑜这般哭泣。
即便是当年在江陵，他自己被流矢所伤，箭镞深及肋骨之时，都不曾这般哭泣。
可此刻，这个向来从容优雅、顶天立地的男人，却在她面前哭得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看着他这般模样，小乔自己的眼眶也瞬间湿润了。
她轻轻抬起右手，想要替他拭泪。
她微微摇着头，声音温柔而坚定：“不……这不怪你。”
周瑜立刻伸手紧紧握住小乔探来的右手，并将其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闭上眼，深深汲取着她掌心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小乔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酸楚，再次虚弱地开口，试图驱散他的自责：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然而，周瑜的目光却缓缓移向她左臂——
那里虽已被洁白的绷带层层包裹，但隐约透出的血色与微微凹陷的痕迹，无不昭示着其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创伤。
这伤口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瑜心上。
于是，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小乔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臂，声音愈发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没事，不痛的……”
她顿了顿：“只要……只要孩子们无碍……”
周瑜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她就这般死了，太便宜她了……”
这一次，他的话语中浸透着彻骨的恨意。
他抬起眼，虽然眼眶依旧湿润泛红，却带着锐利凶狠的寒光，一字一句道：
“我要……灭了她全族……上下老幼，无一可幸免。”
“不可。”
小乔闻言，呼吸一促，反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掌，眼中带着恳求：
“公瑾，切勿公报私仇，若她的家人当真是十恶不赦，我绝无二话。可……若他们之中有无辜之人，公瑾，千万别为了我……徒增杀孽，污了你一世清名。”
“可他们并非无辜之人。”
周瑜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压抑许久的怒意：
“这些年，杜家和他们的门客倚仗权势，明里暗里做了不少肮脏勾当。他们侵吞田产、勾结豪强、私下与北部亦有不清不楚的往来……桩桩件件，我并非不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悔恨的颤音：
“可正因为……我此前犹豫不决、权衡局势，未能早日出手彻底铲除这毒瘤……这才……”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小乔受伤的手臂上，痛楚万分：“这才酿成大祸，让夫人你……受了这般苦楚。”
小乔借着他的力道，缓缓坐起身，背后垫上了柔软的靠枕。
她望着周瑜依旧紧锁的眉头，轻声开口，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
“万幸，护卫来得及时，否则……”
她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悠远，仿佛又回到了那惊魂一刻：
“看到那女子剑指着我，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逃不了了，已决心赴死。心中唯有不甘……就是怕公瑾你往后孤苦，还有我们这可怜的……未出世的孩子们。”
“别……”
周瑜连忙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痛楚的颤音，他用力摇头；
“请夫人别再这般说了……”
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即使明知这一切并未发生，可仅仅是听到她亲口说出“赴死”二字，都让他心如刀绞，后怕得无以复加。
小乔见他如此，立刻止住了话头。
她抬起右手，轻柔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道：
“好，不说了，不说了……”
“放心，我和孩儿们福大命大，这才逃过一劫。”
她微微一笑：
“看来啊，我与公瑾的缘分深着呢，定是老天可怜你，不忍让你以后守寡孤单，这才让我们平安无事呢。”
周瑜闻言，看着她强装笑颜安慰自己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终是扯出一抹带着泪痕的苦笑，低声道：
“你啊……都这样了，还说笑。”
“所以啊，”小乔趁机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而温柔，“公瑾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无碍了。”
周瑜却摇了摇头，固执说道：“有碍无碍，夫人自己说了可不算。”
他轻轻将小乔的手放回锦被中，细心掖好被角。
“还得请郎中仔细看过，确认你和孩儿们都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铜盆边，用微凉的清水仔细洗了把脸，将所有泪痕与脆弱一并洗去。
随后，他脱下那件肩头被泪水洇湿了一小片的官袍外衫，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干净的常服换上，动作从容，一丝不苟。
小乔静静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举动。
周瑜心中的那些小心思，她了然。
她不禁捂着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眼中漾满温柔的涟漪。
她知道，她的公瑾啊，终究是那个风华绝代、姿容严整的周都督。
方才那片刻的失态与泪水，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真实。
此刻，他整理衣冠，拂去泪痕，不愿让任何人窥见他那失控的瞬间——
他总归是……爱惜颜面的。
做完这一切，周瑜又走到墙角的铜镜前，微微侧首，仔细照了照。
他确认脸上再无半点泪痕，眼眶的红肿也已褪去，只剩下些许疲惫的阴影，这才缓缓转过身。
只这片刻工夫，当他再度面向室内时，脸上已寻不见方才的脆弱与失控，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平静与沉稳，仿佛刚才那个在夫人面前落泪的男人只是惊悸之下的一个幻影。
他步履稳健地走到门口，只拉开一条缝隙，对着外面沉声呼唤：
“郎中。”
门外立刻传来一声清晰而恭敬的回应：“在！”
“进。”
周瑜言简意赅，侧身让开通道。
一名端着药箱的老郎中应声而入，见到榻上已然苏醒的小乔，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连忙上前行礼。
他小心翼翼地搭上小乔腕间的丝帕，屏息凝神，仔细诊察脉象。
良久，他收回手，对着周瑜拱手复命，语气谨慎：
“都督，夫人已然苏醒，此乃吉兆。然脉象浮而无力，显示体内仍是气血两虚，元气大损。此番惊吓与失血非同小可，后续仍需精心调养，万不可劳累操心，需得静养些时日，待气血慢慢恢复方可。”
周瑜安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知道了。”
他声音平稳，“下去吧。另外，”他补充道，语气自然：“叫人送膳来，要清淡些的。”
“是！”
郎中躬身领命，提着药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看着郎中躬身离去，周瑜那层用于示人的沉稳外壳也随之松懈下来。
他缓步回到床前，重新坐下。目光再次落在小乔苍白的脸上时，那强压下去的脆弱与担忧重新漫上眼底。
“听见了吗？”
“郎中说你仍体虚，还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劳神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小乔见他似乎又要陷入自责的情绪里，连忙用轻松的语调打断他的思绪，甚至还带着点俏皮：
“静养着也好呀，我这么懒散的人，平日里还想躲懒呢，此番倒是名正言顺找到借口可以好好休息了，你可不能再逼我起来理事了。”
果然，她这带着小小狡黠的话语，使周瑜眼中那份沉重化开，转而漾出无奈的宠溺，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
“死里逃生，还能这般与人说笑打趣的，这世间，恐怕唯有小乔一人了。”
小乔闻言也不甘示弱，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不服气的娇憨，也直呼他名：
“怎的？只许你周瑜在江陵死里逃生，就不许我在这庐江也经历一回了？看来啊，我二人真是天生的患难夫妻呢，连这等惊险都要一同尝过。”
周瑜终于被她逗得露出了一个浅笑。
他的手掌温柔地覆上小乔隆起的腹部，感受着其下生命的坚韧，语气充满了骄傲：
“那当然。可……不止你我，我们的孩儿们亦是这般顽强，经历过如此险境，将来出生，定是勇敢非凡之人。”
“那是自然。”
小乔歪着脑袋思索着说：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公瑾啊，我们一家人定会有好福气在后头呢！”
正在这时，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了阿吉带着浓重鼻音、怯生生的声音：“都督，夫人。”
小乔立刻亲切地扬声道：“快进来吧！”
阿吉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端着沉重的食案挪了进来。
他眼睛红肿得像桃儿，脸上泪痕交错，显然哭了许久。
他将食案轻轻放在房间内的桌案上，上面摆着曾叔精心准备的膳食：一盅熬得金黄喷香的鸡汤，几样清爽的小菜，一碟软糯的糕点，还有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气味浓郁的汤药。
放好后，他低下头，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整个人都被浓重的自责和不安笼罩着。
小乔将他的忐忑看在眼里，于是转头对周瑜，带着赞许说道：
“公瑾，你是不知，我们阿吉当真是勇敢无比！他这小小的人儿，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刺客围着，竟丝毫不显害怕，就那么举着他的小短剑，毅然决然地护在我前头！那挺身而出的身姿，坚定无畏的眼神，颇有你周都督在千军万马前从容不迫的气概呢！”
阿吉闻言，猛地抬起头，一双还含着水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他看看小乔，声音微颤着问：
“真……真的吗？夫人？”
“当然了！”
小乔肯定地点头，目光温柔而鼓励。
周瑜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夫人这是在开解这孩子的心结。
他也转头看向阿吉，语气郑重地肯定道：
“阿吉，你做得很好，有忠义，有胆色。”
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期许：
“以后，要好好读书，好好练武，将来，做我东吴的栋梁之才。”
这简短的几句话，瞬间击碎了阿吉心中所有的阴霾和自责。
他用力地点头，大声应道：
“嗯！阿吉记住了！谢谢都督！谢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