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过永和宫糊着素色窗纸的棂格,在青砖地上投下几缕细碎冷白的光影,欣荣便从浅眠中惊坐起来。身侧的床榻空荡荡的,本该躺着永琪的位置,只余下一片沁骨的冰凉。
连被褥都像是被夜风吹透了,指尖按下去,连半点余温都寻不到。她的心猛地往下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昨夜她明明是醒着的。永琪坐在床边的软凳上,看了她和绵亿许久,烛火晃在他脸上,她能清晰瞧见他眼底翻涌的愧疚,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决绝。她不敢睁眼,只能假装熟睡,听着他的呼吸从平稳到急促,又渐渐轻下去,直到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再归于寂静。她以为他只是去了外间,或是又对着月色发呆,却没想过,他竟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欣荣顾不得绾发,也不管外衫歪斜地滑到肩头,赤着脚就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果然,描金妆奁的一角,压着一封叠得整齐的信,信纸是永琪惯用的洒金笺,边角却被指尖捻得发皱,连字迹都比平日潦草许多,几处墨痕晕开,像是掺了泪渍。
“欣荣吾妻,见字如面。朕已获皇阿玛允准,出宫游历三年,待绵亿启蒙便归。此去非吾薄情,实乃宫墙困住心神,需寻一处天地稍作喘息。绵亿尚幼,劳你费心照料,待吾归来,必以余生补偿。勿念,珍重。”
短短八行字,像一把钝了的银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补偿”二字被眼泪砸中,墨色迅速晕开,糊成一团模糊的黑。她攥着信纸,指节用力到泛白,连指甲嵌进掌心都没察觉,只觉得喉咙里堵得发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补偿……”她低声呢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走了,把我和绵亿丢在这冷冰冰的永和宫,一句补偿,就够了吗?”
“娘娘,您醒了?”门外传来愉妃的声音,伴着食盒提手碰撞的轻响。愉妃推门进来,见欣荣赤脚坐在冰凉的地上,信纸散落在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快步上前扶起她:“荣儿,怎么了?地上凉,快起来!永琪呢?大清早的,他去哪了?”
欣荣没力气说话,只指了指梳妆台上的信。愉妃拿起信纸,越看脸色越难看,读到“出宫游历”四字时,猛地将食盒摔在桌上。
青瓷碗撞在金砖地上,“哐当”一声脆响,白玉般的燕窝百合汤溅了一地,连带着几颗殷红的枸杞滚到欣荣脚边,黏在她素白的裙摆上,像几滴血。
“好啊!又是小燕子那个狐媚子!”愉妃的声音尖利起来,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若不是她勾三搭四,永琪怎会舍得丢下你和刚满月的绵亿?定是她嫁了班杰明还不安分,撺掇永琪走,好让永琪心里永远记着她!”
欣荣嘴唇动了动,想解释这是永琪自己的决定,与小燕子无关,她虽怨永琪,却也清楚,小燕子没与永琪有过私交。可话到嘴边,却被愉妃的怒火堵了回去。“你就是太软弱!”愉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节用力,捏得欣荣生疼,“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替她说话!走!咱们去找那个小贱人评理!凭什么她穿红戴绿、过得风风光光,却让我们母子孤苦伶仃!”
欣荣被她拽着踉跄前行,怀里的绵亿被惊醒,发出细碎的啼哭,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襟,小脸憋得通红。可愉妃全然不顾,只一心要去找小燕子算账,连乳母递来的襁褓都挥手打落在地。一行人怒气冲冲地穿过宫道,晨光里的红墙琉璃瓦,在她们眼中都染了几分戾气,连廊下挂着的宫灯,都像是在嘲笑她们的狼狈。
此时的梅园,却是另一番暖融融的景象。浅金色的晨光透过梅枝,洒在廊下的青石板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梅香,还混着烤红薯的焦甜。小燕子盘腿坐在廊下的软垫上,手里捧着个刚烤好的红薯,指尖沾着点琥珀色的糖霜,吃得嘴角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班杰明坐在她身边,膝上放着个白瓷盘,正耐心地帮她剥橘子。他指尖修长,剥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白丝都没有,剥好一瓣就递到小燕子嘴边,见她嘴角沾了红薯屑,又掏出帕子轻轻擦去,眼底的温柔能溺出水来。“慢些吃,没人跟你抢。”他笑着说,声音里满是宠溺。
小燕子咽下嘴里的红薯,含糊不清地问:“班杰明,你说大理的洱海,是不是真的像你画里那样,蓝得像块宝石啊?会不会有好多鱼?我们能不能在湖边搭个小木屋,每天早上醒来就能看到水?”
班杰明点头,将一瓣橘子塞进她嘴里,甜丝丝的汁水漫开,压下了红薯的甜腻。“比我画里还要好看。”他说,“洱海的水很清,能看到水底的石子,夏天还有荷花。我们可以搭个带院子的木屋,种上你喜欢的向日葵,晚上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我还能给你弹吉他。”
小燕子眼睛亮起来,刚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见梅园的月洞门“哗啦”一声被推开,愉妃带着欣荣和几个太监宫女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愉妃脸色铁青,眼神像淬了冰,直勾勾地盯着小燕子,连廊下的梅香,都像是被这股怒气冲散了。
“小燕子!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愉妃指着小燕子,声音尖利得刺耳,“都已经嫁给班杰明了,还不安分!撺掇永琪丢下欣荣和绵亿出宫,你安的什么心!”
小燕子手里的红薯“啪”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些泥土。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猛地站起身,皱着眉反驳:“愉妃娘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撺掇永琪了?永琪要走,是他自己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还敢狡辩!”愉妃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小燕子的鼻尖,“若不是你一直勾着他,他怎会对欣荣这般冷漠?怎会连亲生儿子都不管不顾?如今他走了,你倒落得清净,可欣荣和绵亿怎么办?你对得起她们吗?你对得起永琪吗?”
班杰明见状,立刻站起身将小燕子护在身后。他身材高大,一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将小燕子完全挡在后面。他目光冷冽地看着愉妃,语气坚定:“愉妃娘娘,请您不要胡说,小燕子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永琪殿下的决定,是他与皇上商议后的结果,与小燕子无关。您不分青红皂白地来这里闹事,不仅有失皇室尊荣,更是对小燕子的污蔑!”
“你一个外邦人,也敢管我大清的事!”愉妃被班杰明怼得脸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班杰明的鼻子,“这里是紫禁城,轮不到你一个洋人说三道四!我今天就要替永琪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她说着就要上前拉扯小燕子,手腕却被班杰明死死攥住。班杰明的力气很大,愉妃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反而被攥得生疼,忍不住痛呼一声。欣荣站在后面,抱着哭闹的绵亿,脸色苍白如纸,想劝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场面越来越僵。
就在这时,园外传来太监高唱的“皇上驾到——”,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皆是一怔,愉妃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脸上的怒气瞬间被慌乱取代。
乾隆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带着几个侍卫走进来。他刚从养心殿过来,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腰间的玉带泛着冷光。看到梅园里剑拔弩张的模样——愉妃被班杰明攥着手腕,小燕子红着眼眶躲在后面,欣荣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地上还滚着个沾了泥的红薯——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冷了几分:“愉妃,你不在永和宫照顾欣荣和绵亿,跑到这里来闹什么?”
愉妃见乾隆来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挣脱班杰明的手,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哭腔:“皇上!您可要为欣荣和绵亿做主啊!都是小燕子这个贱人撺掇永琪出宫,才让他们母子分离!臣妾这是替欣荣讨个公道,替绵亿讨个阿玛啊!”
乾隆的目光扫过小燕子通红的眼眶,她眼里满是委屈,嘴唇咬得发白,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又看向抱着绵亿、脸色苍白的欣荣,绵亿还在哭,小脸上满是泪痕。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先走到小燕子身边,语气放缓了些:“小燕子,委屈你了。朕知道你是无辜的,愉妃也是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
小燕子咬着唇,点了点头,眼泪却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班杰明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班杰明轻轻拍着她的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无声地安慰着她。
随后,乾隆转向愉妃,语气瞬间变得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愉妃,你可知错?”
愉妃一愣,抬头看着乾隆,眼里满是不解:“皇上?臣妾没错啊!是小燕子……”
“住口!”乾隆打断她,声音更冷,“永琪出宫,是朕亲自应允的,与小燕子无关!他留在宫里,整日消沉,对欣荣冷淡,对绵亿不管不顾,这样下去,才是真的害了永和宫!朕给了他三年时间,让他出去历练,待绵亿启蒙便归,这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你们母子好!”
愉妃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永琪出宫竟是皇上的意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从通红变成惨白,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朕还告诉你,”乾隆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愉妃,“无论怎样,小燕子都是朕的女儿。往后,不许你再以任何理由打扰她,更不许你对她出言不逊。若是再让朕看到你这般胡闹,休怪朕废了你愉妃的位分!”
愉妃吓得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开恩,饶了臣妾这一次!”
乾隆没再看她,又转向欣荣,语气缓和了些:“欣荣,委屈你了。永琪虽走,但朕已经吩咐下去,让内务府多照看永和宫,你安心带大绵亿,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朕说。待永琪回来,他自会补偿你们母子。”
欣荣抱着绵亿,轻轻点了点头,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滑落。她知道,皇上的话虽暖,却填不满她心里的空缺,永琪走了,这三年的日子,终究要她一个人扛着。
乾隆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梅园。愉妃也不敢再停留,爬起来拉着欣荣匆匆回了永和宫,连地上的碎碗都没敢收拾。梅园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小燕子、班杰明,还有廊下那盏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宫灯。
班杰明拿出帕子,仔细擦去小燕子脸上的眼泪,轻声说:“别难过了,皇上都为你做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你了。”
小燕子靠在班杰明怀里,声音带着哽咽,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班杰明,我不想待在京城了。这里的是非太多了,我怕……我怕再有人把永琪的离开算到我头上,我怕再看到那些冷冰冰的脸。我们去大理好不好?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她怕了,怕这紫禁城的高墙,怕这里的人心复杂,更怕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又被这些是非搅碎。她只想和班杰明找个清净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没有争吵,没有污蔑,只有阳光和洱海。
班杰明紧紧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而坚定:“好,我们去大理。我这就去安排车马和行李,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到了大理,就再也没人能打扰我们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燕子,她的头发蹭在他的衣襟上,软软的。他知道,为了她,不管去哪里都值得。只要能让她安心,能让她开心,就算放弃京城的一切,他也愿意。
晨光渐渐升高,透过梅枝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梅园里的梅香,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清甜,只是那地上沾了泥的红薯,还静静躺在那里,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