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嘉禾城,车队继续南下,不日便抵达了以瓷器闻名天下的景德镇。尚未入镇,便见远处山峦间窑火点点,如星辰坠地,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陶土与柴火气息。
镇内更是热闹非凡,大小瓷窑林立,车马往来,贩夫走卒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慕名前往镇中最大的官窑参观,却见其门前冷落,与周遭繁华景象格格不入。一打听才知,官窑近年所出瓷器,虽规整,却失之呆板,匠气过重,已渐不为风雅之士所喜,反倒是几家民窑,时有惊艳之作。
在一处名为泥火斋的僻静民窑前,他们停下了脚步。窑主是一对年方二八的孪生姐妹,姐姐名素胚,沉静少言,专精于拉胚造型,双手灵巧,能于转瞬之间,令一团混沌陶土生出万千姿态;妹妹名彩釉,活泼灵动,痴迷于釉色绘画,心思奇巧,调出的颜色绚烂多变,下笔如神。姐妹二人相依为命,继承了父亲的小窑,凭借其独具匠心的作品,本已渐有声名。
然而,此刻的泥火斋却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几名身着官窑工服、神色倨傲的匠人,正将一纸文书拍在素胚面前的石台上。
“此雨过天青釉色配方,乃我官窑不传之秘!尔等民窑,何得窃用?限尔等三日之内,交出配方,关闭窑口,否则,便以盗窃官技论处,送官严办!”为首匠人厉声喝道,眼神却不断瞟向窑内那些已完成或未完成的精美瓷坯,贪婪之色难掩。
彩釉气得粉面通红,争辩道:“胡说!这雨后天青乃我爹爹生前反复试验所得,与你们官窑的配方根本不同!你们分明是见我们烧出了曜变天目盏的雏形,心生嫉妒,欲行抢夺!”
素胚将妹妹护在身后,面色苍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那双惯于塑造泥土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们势单力薄,如何能与背靠官府的官窑抗衡?
京禧等人旁观,已明就里。这分明是官窑仗势欺人,行巧取豪夺之事。林墨轩低声道:“官窑此举,是欲扼杀创新,维持其垄断。此风不可长。”
沈寰宇皱眉:“官窑腐败若此,竟行此等强盗行径!”
京禧沉吟片刻,对顾知微耳语几句。顾知微微微颔首,上前一步,对那官窑匠人道:“这位师傅,口说无凭。你说她们窃取官窑秘方,可有实证?譬如,二者釉色,在日光、烛火下,光泽、纹理、气泡,可能一一比对?若比对不符,尔等岂非诬告?”
那匠人一愣,他们只是奉命前来威吓,哪曾做过如此细致的比对?支吾道:“这……这釉色相近,便是证据!”
“相近便是窃取?”顾知微轻笑,“天下釉色万千,难免有相似者。依此逻辑,官窑釉色是否也曾借鉴前朝古法?那是否也算窃取?”
匠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卫清风与赵毅适时上前,虽未言语,但那迫人的气势,已让几名匠人胆寒。
京禧这才缓步上前,对素胚、彩釉温言道:“两位姑娘不必忧惧。清者自清。我观二位作品,灵性充盈,非死守陈规者所能及。官窑欲夺者,非区区配方,乃是二位这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与不甘平庸的匠心。”
她转而看向窑内一位正在埋头计算窑炉火候、满身灰土的年轻工匠方砚,问道:“这位小哥,可是在核算火候?”
方砚抬头,见京禧气度不凡,忙拱手道:“是,小姐。小人发现,若能精确控制升温曲线与冷却速率,釉色呈现会更佳,成品率也能提升。只是……计算繁杂,难以精准。”
京禧目光微亮,对林墨轩道:“林大哥,我记得你家商号,似乎与钦天监几位精于数算的博士有旧?”
林墨轩会意:“不错。或可请他们推演一套更佳的火候公式。”他又对素胚、彩釉道:“二位姑娘,官窑势大,硬碰非良策。不若另辟蹊径。你们这泥火斋作品,独具一格,何不创立自家名号?每一件成品,皆由二位亲手签名落款,注明烧制日期、窑口。再由林家商路,专供那些追求独一无二的藏家与高门。使其成为‘孤品’、‘珍玩’,而非寻常器物。官窑纵有万般手段,又能奈‘独一无二’何?”
姐妹二人听得目眩神迷,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彩釉激动地拉着姐姐的手:“姐姐!我们……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名号!不用怕他们了!”
素胚眼中也燃起希望,对京禧深深一福:“小姐金玉之言,点醒梦中人!素胚、彩釉,叩谢大恩!”
那官窑匠人见势不妙,早已溜走。京禧又对方砚道:“小哥精于数算,正是工艺提升之关键。望你潜心钻研,助二位姑娘更上一层楼。”
方砚重重叩首:“小人定不负小姐期望!”
离了泥火斋,京禧对众人道:“可见,技艺为根,然若无自保之力与扬名之策,终为他人作嫁衣裳。官窑之弊,在于僵化。民窑之兴,在于灵动。此消彼长,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