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陆家老宅。
后院的葡萄藤架下,光影斑驳。
陈爷爷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石凳上,手里捏着一个东西,在阳光下反复端详。
那是一架纸飞机,纸张早已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掉。
可机翼上那枚稚嫩的蝴蝶印记,和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却依旧清晰。
“颜颜的飞机,送给小哥哥。”
他闭上眼,十几年前那个混乱的夏天,又一次在脑海里翻涌。
少爷被找回来时,浑身是伤,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全家上下乱成一团,老爷和夫人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少爷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模糊记得有个姐姐救了他,还折了这架纸飞机给他。
为了少爷的身体,医生建议不要再提及那段恐怖的经历,老爷也下了封口令,谁都不许在少爷面前再提“绑架”二字。
恰好那时,林家带着女儿找上门,说是林小姐在郊外玩耍时,无意中发现了昏迷的少爷。
于是,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少爷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姐姐”,就是林薇薇。
可是……
陈爷爷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纸飞机上。
颜颜。
不是薇薇。
发音天差地别,怎么会弄错?
当年大家都被少爷的安危冲昏了头,没人去在意这么个细节。可他不一样,他当时就在旁边,亲耳听见少爷在半梦半醒间,含糊不清地喊着“颜颜姐姐”。
他当时还觉得奇怪,可林家人一来,这件事就被定了性,再无人提起。
这些年,林薇薇顶着“救命恩人”和“薇薇姐姐”的名头,在陆家,在少爷面前,得到了多少好处?
陈爷爷的嘴角向下撇了撇。
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如果少爷记错了,那也就罢了。
可如果……是有人故意冒领了这份恩情呢?那救了少爷的那个叫“颜颜”的小姑娘,又去了哪里?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老腰还“咔”地响了一声。
“哎哟喂……”
他一边捶着腰,一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底,翻出了一本厚厚的,封皮都快掉下来的电话本。
一股陈年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戴上老花镜,用粗糙的手指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在陆家工作过的人的信息。
“张妈……嫁回老家了。”
“李司机……儿子出息了,早不干了。”
他的手指在纸页上缓缓移动,一个个名字划过。
忽然,他的指尖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王梅。
当年负责接送少爷上下学的司机,事发后第一时间就被以“失职”的罪名开除了。
可陈爷爷记得,老王是个极其稳重细心的人,开了二十年车,连个剐蹭都没有过。当年她被开除时,一脸的不甘和憋屈。
陈爷爷眯起眼,找到了王梅后面留下的一串固定电话号码。
这么多年过去,这号码八成早就不用了。
但他必须试试。
他拿起桌上那台老式的拨盘电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的长音,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插进拨盘,用力拨下了第一个数字。
“咔哒……咔哒……”
沉闷的转盘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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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厨房里,退休多年的王妈正哼着小曲摘菜,被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
她擦擦手,以为是孙女又忘了带什么东西,看也没看就划开接听。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
“……是我,陈忠。”
王妈摘菜的手一顿,有些意外:“哟,陈管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怎么想起给我这老婆子打电话了?”
语气里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熟稔,也藏着一丝疏离。
当年她被陆家辞退,这位老管家可是一句话都没帮她说。
陈爷爷听出了她话里的刺,没有在意,开门见山:“老王,我想问你点事。”
“什么事啊,还劳您大驾亲自问?”
“当年少爷被绑架那次……”
陈爷爷只提了半句,电话那头的嬉笑声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王妈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案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她的声音紧绷起来。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妈捡起菜刀,重重插进菜板里,压低了声音:“陈管家,老爷下的封口令,你忘了?这事不许提!”
“我没忘。”陈爷爷的声音沉了下来,他将那架泛黄的纸飞机放在桌上,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机翼上的蝴蝶印记,“但我必须知道真相。”
电话那头沉默了。
许久,王妈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因为,我找到了当年少爷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架纸飞机。”
王妈的呼吸一滞:“……在哪找到的?”
“少爷儿时的一本画册里夹着,我收拾老物件时翻出来的。”陈爷爷面不改色地撒了个小谎。
这个理由,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像是在进行着剧烈的天人交战。
“陈管家,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才是最好的。”
“为了少爷,我必须知道。”陈爷爷的语气不容置喙。
这五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王妈尘封多年的记忆和委屈。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憋屈都吐出来。
“……好吧,既然你非要知道。”
王妈找了个凳子坐下,声音放得极低,仿佛怕被谁听了去。
“当年绑架少爷的不是一伙人,是两伙。一伙图财,一伙……是仇家。”
陈爷爷心头一跳。
“救了少爷的,确实是个小姑娘。”
“什么样的小姑娘?”陈爷爷追问。
“七八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但很干净。”王妈努力回忆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后背上,有一块淡蓝色的蝴蝶胎记。”
蝴蝶!
陈爷爷的瞳孔猛地一缩,视线死死钉在纸飞机那枚稚嫩的蝴蝶印记上。
对上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听筒。
“然后呢?”
“她把少爷从那伙图财的绑匪手里骗了出来,为了安抚受惊的少爷,还折了那架纸飞机给他。”王妈的声音顿了顿,带上了一丝颤抖,“可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另一伙人也到了。”
陈爷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当时场面乱成一团,警察和绑匪动了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少爷身上,等我们把少爷抢回来,回头再去找那个小姑娘……”
王妈的声音哽咽了。
“她……她被那伙仇家的人,当着我们的面,给抓走了。”
“什么?!”陈爷爷猛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巨大的震惊让他眼前一阵发黑,手里的听筒差点没拿稳。
陈爷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一直以为,是那个小姑娘恰好救了少爷。
却从没想过,是少爷……连累了那个小姑娘!
“那后来呢?找到她了吗?”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王妈摇了摇头,声音绝望:“不知道。老爷当时动用了所有关系去找,但那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带着那个小姑娘,再也没了消息。”
陈爷爷沉默了,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所以,陆家欠那个叫“颜颜”的小姑娘的,不止是一句感谢,而是一条命!
“所以……后来找上门的林薇薇……”
提到这个名字,王妈的语气瞬间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哼,她?她来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头发丝都没乱一根,说是刚在郊外写生回来,看见了昏迷的少爷。”
王妈冷笑一声。
“陈管家,你我都是过来人。一个刚从绑匪手里逃出来的人,会是那副样子?”
“她那哪是去救人,分明是去郊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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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陈爷爷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在石凳上坐了许久,夜风吹得他后背发凉。
王妈那句“她被那伙仇家的人,当着我们的面,给抓走了”反复在他脑中回响,像一根钢针,一下下扎着他的心脏。
他以为的真相,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而冰山之下,是陆家欠下的一条人命!
陈爷爷攥着那架纸飞机,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房间,反手将门落了锁。
昏黄的灯光下,他坐在那张用了几十年的旧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纸飞机放在桌上,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随即,他拉开抽屉,从最底层翻出一本厚重的相册。
相册里,全是少爷从小到大的照片。
他没有看少爷,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少爷和少奶奶的婚礼照。
照片上的少爷英俊挺拔,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淡漠,而一旁的少奶奶苏清颜,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勉强。
陈爷爷的目光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而是死死地盯着她穿着露背婚纱而裸露出的后颈。
他从抽屉里摸出老花镜戴上,颤抖着手将照片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在镜片上。
在那光洁的皮肤上,隐约能看到一抹极淡的蓝色印记。
因为角度和光线的原因,那印记并不清晰,甚至可能只是光影的错觉。
可陈爷爷的心脏却漏跳了一拍。
蝴蝶!
王妈口中那块淡蓝色的蝴蝶胎记!
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相册从手中滑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难道……难道是……”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疯了一样从心底冒出来。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一连输错了好几次密码。
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他儿子陈默懒洋洋的声音。
“喂,老爸,我在上班,有什么事吗?”
“少废话!”陈爷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帮我查个人。”
电话那头的陈默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睡意全无:“哟,什么人啊,还劳动您老大驾?”
“苏清颜。”
陈默那边明显顿了一下:“……少奶奶?爸,你没开玩笑吧?查她干什么,这要是让陆少知道了,咱爷俩都得卷铺盖滚蛋!”
“我让你查你就查!”陈爷爷低吼一声,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把她从小到大的所有资料都给我翻出来!尤其是十几年前,她有没有失踪过,或者被谁家收养过!越详细越好!”
陈默被他爹这股气势吓了一跳,不敢再开玩笑,连忙应下:“行行行,我查,我马上就查!您老先消消气。”
挂断电话,陈爷爷脱力般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那张婚礼照片和王妈绝望的哭诉交织在一起。
如果……
如果救了少爷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苏清颜。
那她后来被仇家抓走,又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会嫁给少爷?
而少爷……他娶她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用命换了他安稳的“颜颜”?
如果他知道……
陈爷爷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如果他知道,却还让苏清颜在婚礼上露出那样勉强的笑容……
那这些年,他到底对这个用命救了他的女孩,都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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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陆氏集团顶层。
陈默挂断手机,人还有点懵。
他那个退休在家,每天只关心花鸟鱼虫的老爹,刚才那语气,简直像是要上战场。
查苏清颜?
老爷子是不知道,苏清颜这三个字,现在就是陆家的禁区,谁提谁死。尤其是他们老板陆景琛,光是听到别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苏”字,那脸色都能瞬间把人冻成冰雕。
不过……查倒是不必。
陈默撇了撇嘴,伸手揉了揉自己笑得有些僵硬的脸。
别人不知道,他这个特助还能不清楚?
关于苏清颜的资料,从她上哪个幼儿园,小学跟谁同桌,到大学拿了几次奖学金,所有能挖出来的东西,早就被他整理成一个加密文件,单独存放在了陆景琛的私人服务器里。
原因无他,只因他那位老板,是个控制欲深入骨髓的偏执狂。
陆总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陈默腹诽一句,一边让查,一边又不看,真当他这个特助是吃干饭的摆设?
他叹了口气,目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投向隔壁那间灯火通明的总裁办公室。
果不其然,陆景琛又在“罚站”。
说是罚站,其实是站在那面能俯瞰整个江城夜景的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他却连翻开一页的欲望都没有。
满脑子,都是手机里那句冰冷的话。
“但愿永不再见。”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闹质问,只有这五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所有。
他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另一只手抬起,虚虚地按在玻璃上。
窗外是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可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却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这偌大的江城,好像随着那个女人的离开,瞬间变成了一座空城。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心脏的位置猛地扩散开,四肢百骸都泛起一股无力的凉意。
他一直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个女人,不过是他庞大商业帝国里,一件微不足道的附属品,是他为了安抚长辈而娶回家的摆设。
可现在,摆设不见了。
屋子,空了。
陆景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闷得发慌。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不,不是好像。
他就是弄丢了。
而且,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一向掌控一切的陆景琛,第一次尝到了失控的滋味。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快步走回办公桌,拿起那个被他丢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上,还是那个对话框,那五个字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份早已宣判的死刑判决书。
陆景琛死死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他能找到她。
他有无数种方法能把她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挖出来。
可然后呢?
用什么立场?
是他亲口说的,让她滚。
也是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视而不见。
“呵。”
一声极低的自嘲从他喉咙里溢出,带着说不尽的烦躁。
陆景琛一把将手机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