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下午和商建西吵得脸红脖子粗，许光建揣在白大褂内袋里的银行卡仍在发烫。那钱是商建西托他转交给他的女儿尹月的。
窗外的梧桐叶被暮色染成深褐色，他摸出手机，通讯录里“尹月”两个字亮了又暗。
“喂。”电话接通的瞬间，海风似的清凉嗓音漫过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
许光建靠在走廊的白墙上，听着听筒里隐约的车流声：“你妈妈的术后复查做了吗？”
“上周就做完了，张主任说恢复得比预期好。”尹月的声音顿了顿，“许医生，你特意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个？”
“想请你吃饭。”他低头看着皮鞋尖蹭到的墙灰，“古南街的海鲜摊，我记得你说过那儿的海螺很新鲜。”
“你还记得啊。”那边轻笑起来，像风铃被风吹动，“半小时后见，我穿米白色衬衫。”
挂了电话，许光建才发现手心沁出薄汗。他对着走廊的玻璃理了理衣领，胎记在暮色里泛着淡青，像片没长开的树叶。
古南街的夜市早已沸反盈天。红灯笼在竹竿上晃出暖融融的光晕，把每个摊位都罩在橘色的雾里。
许光建挤过举着糖画的小孩和拎着啤酒瓶的壮汉，远远就看见角落里那个穿米白衬衫的身影。
尹月正低头用竹签戳着碟子里的花生，黑色皮短裤裹着的小腿在塑料凳上轻轻晃悠。
帆布鞋的鞋带松了半截，沾着几粒银闪闪的细沙——想必是刚从海边过来。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睫毛在灯笼光里扑闪了两下，耳尖腾地红了。
“等很久了？”许光建拉开塑料凳，椅腿在油腻的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刚到。”她把菜单推过来，指尖在“辣炒海螺”四个字上敲了敲，“老板说今天的海螺是凌晨刚靠岸的，还在盆里吐沙子呢。”
菜单边缘卷着毛边，上面用圆珠笔圈了四个菜：十三香小龙虾、蟹黄豆腐、凉拌海藻，还有一碟椒盐皮皮虾。许光建的手指在“微辣”两个字上顿了顿：“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可以少放点儿。”尹月抢过菜单盖住脸，声音从纸页后闷闷地传出来，“你上次给我妈妈扎针时，额头上全是汗，肯定能吃辣。”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病房，尹月妈妈突发房颤，他跪在病床边施针时，确实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余光瞥见她正偷偷抬眼看自己，忙端起桌上的大麦茶猛灌了一口，茶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引得她“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
“你喝茶的样子像我家隔壁的大狼狗。”她伸手递过纸巾，指尖擦过他下巴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这时邻桌“哐当”一声，三个染着怪色头发的青年把塑料凳踹得东倒西歪。
穿花衬衫的黄毛胳膊上纹着条歪歪扭扭的青龙，鳞片用绿色颜料涂得像青苔，他盯着尹月的腿，舔了舔嘴角：“这妞够劲啊。”
蓝头发的小子正用牙咬开啤酒瓶盖，泡沫溅在尹月的凳脚上：“龙哥，比上次 KtV那个嫩多了。”
尹月捏着纸巾的手指突然收紧，把那张可怜的纸巾揉成了团。许光建往她那边挪了挪凳子，膝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小腿，感觉到她瞬间绷紧的肌肉。
“别理他们。”他压低声音，眼角的余光瞥见黄毛正用胳膊肘撞蓝毛。
“莽子，敢摸她一下，今晚的单我买。”青龙混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褐色的痰渍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蓝毛眼睛一亮，啤酒瓶“咚”地砸在桌上：“龙哥说话算数？这妞的腿看着比果冻还软。”
尹月的呼吸突然变重，许光建能感觉到她的膝盖在轻轻发抖。
他刚要起身，却被她冰凉的手按住手背：“他们是这条街的地头蛇，上次有个游客瞪了他们一眼，被打得缝了五针。”
“那也不能让他们耍流氓。”许光建的指节捏得发白，桌下的脚已经顶住了旁边的啤酒箱。
蓝毛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哼着跑调的情歌。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伸过来时带着股劣质烟草和汗酸的混合味：“小妹妹，哥哥给你剥虾吃啊。”
尹月猛地往后缩，凳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
就在那只脏手要碰到她膝盖的瞬间，许光建突然抬手，食指中指并拢在蓝毛胸前虚虚一推。
“嗷——”蓝毛像被无形的墙撞中，整个人横飞出去，重重砸在邻桌的汤碗里。番茄蛋汤泼了他满头满脸，蛋壳粘在蓝得发紫的头发上，看着像朵滑稽的西兰花。
青龙混混手里的啤酒瓶“啪”地掉在地上，泡沫在他的鳄鱼皮鞋周围漫开：“你他妈找死！”
另一个绿毛已经抽出折叠刀，刀刃“噌”地弹开，在灯笼光里闪着冷光。
周围的食客“哗啦”一下全站起来，抱着孩子的女人尖叫着往巷口跑，卖海螺的老板举着锅铲躲在铁皮柜后面，只露出半张脸。
“光天化日的动刀子？”许光建慢悠悠地站起来，衣服的下摆扫过桌面，带倒了那碟椒盐皮皮虾。
“废了这小子！”青龙混混挥着铁棍砸过来，风声带着铁锈味擦过许光建的耳边。
他侧身避开的瞬间，右手食指在对方额角轻轻一点。青龙混混像被马蜂蛰了似的，抱着脑袋原地蹦了三蹦，额头上迅速鼓起个鸡蛋大的包，红得发亮。
“你耍了什么花招？”绿毛挥着刀刺过来，刀尖离许光建的胸口只有半尺远。
许光建反手一掌拍在他肚子上。绿毛“哎哟”一声蜷成虾米，刀“哐当”掉在地上，正好砸在自己的脚趾上。
他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妈……我妈说吃多了凉的会肚子疼……”
前后不过十秒钟，三个混混全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尹月手里的玻璃杯“啪”地摔在地上，碎片溅到她的帆布鞋边，她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小鹿。
许光建抬脚踩在青龙混混的后颈上，鞋跟碾过他油乎乎的花衬衫：“知道古南街的联防队多久巡逻一次吗？”
“爷……爷爷饶命！”青龙混混的脸贴在油腻的地面上，能看见地砖缝里嵌着的虾壳，“我们是第一次来这儿……”
“第一次就敢动刀子？”许光建弯腰捡起那把折叠刀，刀刃在灯光下映出他眼底的冷光，“上个月三马路的抢劫案，是不是你们干的？”
青龙混混的身子突然僵住，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不是我们！是……是隔壁街的虎子干的！”
这时蓝毛从汤碗里挣扎着爬起来，番茄酱顺着下巴滴在胸口，看着像开了朵烂桃花：“龙哥，这小子肯定会妖法！我刚才没看见他碰我啊！”
绿毛也不哭了，趴在地上对着许光建磕头，额头上磕出个红印：“神仙大哥！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知道错在哪儿了？”许光建踢了踢青龙混混的胳膊，感觉脚下的人在发抖。
“不该调戏这位姐姐……不该带刀子……不该……”青龙混混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们本来是跑外卖的，真的！昨天还送过你们医院的订单！”
尹月突然拉了拉许光建的衣角：“他们的外卖箱还在巷口。”
许光建往巷口瞥了眼，果然看见三个印着“快送”字样的蓝色箱子歪在垃圾堆旁。其中一个箱子的锁扣坏了，露出里面半盒没送完的寿司。
“为什么不干了？”他收回脚，刀柄在掌心转了个圈。
青龙混混摸着额头上的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站点欠了我们三个月工资，老板卷钱跑了。我妹妹在老家得了白血病，急需用钱……”
“编故事也要打草稿。”许光建把刀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上周三下午三点，你们在和平路抢了个老太太的金镯子，监控拍得清清楚楚。”
三个混混的脸“唰”地白了。
“现在去派出所自首，还能算主动投案。”许光建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五十块的纸币放在桌上，“这是饭钱。再让我在古南街看见你们，就不是额头上鼓个包这么简单了。”
青龙混混抱着头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地砖咚咚响：“谢谢神仙大哥！我们这就去！这就去！”
三个混混连滚带爬地往巷口跑，绿毛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捡起地上的刀塞进外卖箱：“这是……这是捡来的，我们去交给警察叔叔……”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红灯笼的光晕里，尹月才缓缓坐在凳子上，手指抖得连水杯都握不住。许光建给她倒了杯温水，发现她的手腕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你刚才……”她咬着嘴唇，眼睛瞪得圆圆的，“那是武术吗？我怎么没看见你碰到他们？”
“祖传的推拿手法。”他夹起只小龙虾，指尖捏住虾头轻轻一转，完整的虾尾就脱了壳，“点中穴位会让人暂时气血不通，过会儿就好了。”
尹月凑近看许光建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虎口处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针磨出来的。她突然笑起来，指着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有番茄酱。”
许光建低头去看，她已经伸手替他拂掉了那点橙红色的渍迹。指尖划过他胸口时，像有电流窜过，引得他猛地屏住了呼吸。
“老板，再来一盘海螺！”尹月朝摊位后面喊，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要加芥末！”
穿围裙的老板举着锅铲探出头，看见地上的狼藉和那叠钱，眼睛瞪得像铜铃：“好嘞！马上就好！”
夜市的喧嚣渐渐漫回来。隔壁桌的大叔在跟朋友吹嘘自己钓上的大鲅鱼，穿校服的情侣分食着一碗冰粉，卖唱的吉他手唱着跑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许光建看着尹月用竹签挑出海螺肉，芥末呛得她眼圈发红，却还是坚持着往他碟子里放了一块。
“你好像什么都会。”她吸着气说，鼻尖红红的像兔子，“会扎针，会打架，还会剥虾。”
“以前在乡下给猪打针练的。”他笑着往她碟子里夹了块蟹黄豆腐，“打架是被欺负得多了，慢慢就学会了。”
尹月突然安静下来，用竹签在桌面上画着圈：“你的胎记……是不是经常被人笑话？”
许光建摸了摸脸颊，那里的皮肤比别处略厚些：“小时候有个外号叫‘青面兽’。”
“挺酷的。”她抬起头，眼睛在灯笼光里亮晶晶的，“像武侠小说里隐姓埋名的高手。”
海风带着咸腥味漫过摊位，吹得红灯笼轻轻摇晃。尹月的头发被风吹到脸上，许光建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垂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远处的海浪声混着油锅的滋滋声，把这一刻拉得又长又软。
老板端着海螺过来时，看见这对年轻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成一团，像幅被揉皱又慢慢展平的画。他嘿嘿笑了两声，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慢用，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许光建看着尹月低头吹海螺的样子，突然觉得口袋里的银行卡没那么烫了。或许有些事，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