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执麓自小就不重口腹之欲,所以满桌子珍馐美味根本没入她的眼,她支着下颚,长久的看着墙壁上的一幅字画想事情。
灯下美人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蕖之艳冶,祁郢想,这世上红杏艳枝,碧桃芳萼还是过于俗气了。
他整了下衣袖,正色而坐,“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看得这么投入。”
许执麓回过神,放下手,抬起眼眸看他,“陛下若是繁忙,让人传一句话便是。”
言外之意来的这么迟,让她空等。
琼姿瑶质岂凡葩?淡扫蛾眉朝至尊。
祁郢眼神稍敛,轻咳一声,“用晚膳吧,朕忙的都饿了。”
侍膳中监极有眼色的递上来筷子,一面说起来菜肴来,“陛下,良贵人,晚膳的主菜是烟熏羊羔腿,百珍乳鸽,清蒸石斑鱼,八宝鸡……”
一边说,一边为祁郢夹菜,刘金贵跟在一旁,仔细挑拣察看,试菜的内监已经将菜都尝过一遍。
许执麓这边是萱草和喜芳一左一右的伺候,但她并不需要旁人为她布菜,所以自顾自捡起筷子就吃。
每一个有资格侍宴的宫妃绝不会真的像她一样,吃饭就真的吃饭的。
就是苏皇后,也全程关注祁郢,还会体贴的推荐一两道菜,更不是全然食不语。
更多的会趁机撩拨一下祁郢,争取吃完饭能得到侍寝的机会,饭不吃她们绝不会觉得饿,但一年半载见不到圣颜,她们是真的饿……
许执麓揣着事情等着要和祁郢说,她吃的快,但动作很优雅,那是世家嫡女的教养,再难啃食的东西到了嘴里也不会露齿。
一顿饭,也只最后饮汤时,少许的白色沾染了唇,也润湿了她的嘴角。
在许执麓用帕子擦拭的瞬间,一闪而逝的浅粉色舌尖探出来又飞快躲回了唇齿间。
祁郢呼吸微重,右手手指摩挲着指环,捏着筷子的左手重重的夹断了一块肉……
眼见皇上眼睛都快吃到人身上去了,刘金贵猫着腰退出膳桌,他笑容可掬的背着许执麓的方向使了个眼神,侍膳的中监等人俱是不约而同的悄然倒退而出。
萱草和喜芳稍慢些许,见许执麓放了筷,便安静的跟着刘金贵前后脚到外间候着。
祁郢落筷的时候,没忍住道,“你可真是好大胆子。”
便是刘太后也不会在他没搁筷前先放筷子。
他知道许执麓骨子里带了些叛逆和固执,敢傲视皇权,又极擅诡辩,所以等着看她怎么接,眼里是兴味的光,嘴角也压不下去。
许执麓却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兴奋作甚?
“以后我会注意。”
注意错开他摆膳的时间,不跟他同桌而食,规矩一大堆,人还多,简直要少吃一碗饭,虽然她本就吃不完一碗。
自觉了解了她性子的祁郢现在又不确定了。
但许执麓也不给他啰嗦的时间,“陛下,我可以去宝文阁看书吗?”
“书房的书都看完了?”
“差不多吧,这里没有我要看的书了。”芳若殿的藏书比之许家的自然要更多,很多市面没有的藏书正本,许执麓挑了几天时间大致都阅览过一遍,没有细读,可眼下她有新的布局方向,亟需一些特殊藏本。
祁郢诧然一瞬,随即又觉得毫不意外,许执麓闭门读书,诸子百家的书她早已读过,“你想看什么书?
许执麓知他会细问,也不隐瞒,“谶纬之书。”
短暂的寂静,祁郢板起脸来,深呼吸,终是忍无可忍:“你放肆!那都是禁书——”
“我能让太皇太后离宫出京。”许执麓说这句话时,眼睛极亮,热烈炽火般,烫的祁郢呼吸凝滞。
态柔容冶,靓衣明眸。
恍了神的祁郢迟缓了语气,“哦,说来听听。”
许执麓将他的异常平静归咎于对方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言,当即晓之以理,“神龛上的菩萨,请是请不下来的,要想她挪位子,只有一个办法,搬!”
太皇太后薄氏极为信佛,平常不是吃素就是吃花斋,在永寿宫的慈宁殿布置了一个大大的佛堂,每日都会花时间抄经念佛,说起佛理来也是头头是道。
“朕岂不知这个道理,但是她在宫中礼佛四十年,每年佛诞日才会去护国寺进香。”
想要搬动这尊大佛根本不可能,她不离宫,就是不想离开权力的旋涡,要搅动风云,为她的亲子戎州王坐镇京城。
“两年前我听说从西域小国流传过来一串佛珠,引起颇大风浪,最后因太皇太后一句,这样的佛宝要归国库,那串佛珠现在就戴在了太皇太后手上,可有这事?”
祁郢冷哼了一声,太皇太后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自然有的是人费尽波折得了那佛珠拿来孝敬她。
许执麓看他眼神就知道为这事不爽着,偏她还要挑起来说,“薄氏一门三侯,除非抄家灭族,否则其势根本无法彻底拔除,但是参天树也赖其根,只需太皇太后……薄氏翻手可覆,戎州王又何曾堪为陛下之敌?”
朝中不知多少人说戎州王狼子野心,威胁他的帝位,许执麓却说那人都不配为他的敌人。
祁郢闻言差点没笑出声,他忍了忍,笑意却从眼里汹涌而出,有些人看着清高,竟如此艳媚巧言!
“朕还是欣赏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许执麓一噎,昏君是又发昏了,一天天总犯病是什么毛病,她没好气的翻了下眼皮,美目含嗔,“野豚不食糟糠香。”
面皮白净、温文尔雅的祁郢一时讷言,这是骂他?
大抵是挨了骂才高兴,许执麓不惯他的毛病,还是接着说自己的想法,孝字一笔压死人,她知道祁郢宁愿受薄氏掣肘,也不能对自己的皇祖母‘下手’,所以——报仇的机会让她来!
“臣之定计,往生局!”
祁郢倏然正色,眸光犀利的似穿透她的身体直达内心,自开蒙,识字,读书,知礼……他不信谶纬,不信神佛,虽尊儒道,但也不信天命之说——冥冥之中,他竟然生出一股不祥预感。
“净土往生之说,念佛即观心,观心即念佛。”许执麓的想法还是雏形,但她仍旧娓娓道来,因为她相信祁郢就是发昏犯病也能明白此计之毒辣,此计之绝妙!
常言道,杀人诛心,但他们不杀人,只诛心。
诛那老虔婆的假佛心!
“设此往生局,惟愿太皇太后能遂愿寻得真妙佛法——”早登极乐!许执麓早两年就知道太皇太后礼佛数十年,对佛法熟通,但其实并不深信,她只信自己!为了追求内心的安宁,才将佛法披在身上,掩饰满身罪恶。
‘恶鬼也配信佛?’许执麓深恶痛绝这种虚伪狠毒之人。
祁郢早些年为了刘太后也没少陪着抄一下佛经,所以很快就洞悉了往生局的核心是人之妄念!
太皇太后年近花甲,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天天求佛求得难道还能是天下太平?自是求己安康,求往生转世!
她的妄念越大,求的心就越迫切,此局,必成。
扑通扑通扑通——什么声音鼓噪的他耳朵都不适了!
祁郢抚掌而起,缓缓说道,“此局功成必定在你,朕拭目以待。”
许执麓弯唇而笑,从小到大也只有阿姐和父亲会诚心实意的为她的成功而真正开怀,她并不在意祁郢说这句话是何居心,但她还是矜持了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惟祝涤荡污浊,成就清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