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尔巽适时上前,狐皮大氅在晨风中微微摆动。
他轻声解释道:冯师长,老将军的意思是,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示好。
老省长指了指张锡銮手中的长枪,
就像这把枪,收回来是为了更有力地刺出去。以维持地方安定为由投诚,既能保全将士性命,又能争取到更好的条件!
张锡銮赞许地看了赵尔巽一眼,手中长枪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弧线:
杨不凡接下来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稳定!
老将军的声音突然提高,惊起院外树梢上的几只麻雀,
你带着完整的奉军投诚,帮他稳住奉天局势,他岂会亏待你?
冯麟阁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配枪。
杨不凡通电中提到的二字,此刻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
他突然明白了老将军的深意,这不是简单的缴械投降,而是一次关乎前途的政治交易。
他冯麟阁和麾下数千将士,就是谈判桌上最重要的筹码。
可是...
冯麟阁仍有顾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刀刀柄,万一杨不凡出尔反尔怎么办?
所以要有担保。
张锡銮打断他,目光转向赵尔巽。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老将军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省长可以代表奉天士绅作保。
他顿了顿,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至于我...
手中的长枪重重顿地,这把老骨头,在东北地面上还算有些分量!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庭院。
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织在青石板上,就像他们各自的命运,在这一刻紧密相连。
冯麟阁深吸一口气,晨风带着梧桐叶的清香涌入肺腑。
他突然向张锡銮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军靴在地面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报...”
……
冯麟阁刚准备开口接受老将军的建议,院门突然被急促叩响。
一名传令兵满头大汗地冲进来,立正敬礼:
报告师长!半小时前,五名持械日本浪人破坏兵工厂西门岗哨,潜入火炮车间!
赵尔巽手中的茶盏一声落在石桌上。
冯麟阁猛地站起身,军刀撞在石凳上发出刺耳声响:
损失如何?
幸得第三巡逻队及时发现,只损毁了两台车床。
士兵咽了口唾沫,但那几个东洋人...
话音未落,又一名军官气喘吁吁跑来:
日本领事馆武官带着宪兵队堵在兵工厂门口!佐藤领事发来照会...
他递上烫金文书的手指微微发抖,
说根据《辛丑条约》领事裁判权条款,要求立即引渡日籍人员!
阳光下,文书上大日本帝国驻奉天领事馆的朱印刺得冯麟阁眼睛生疼。
他想起三年前日本浪人在锦州当街打死车夫却逍遥法外的往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但转念想到城中仅剩的三千守军,又不禁泄了气。若是得罪日本人...
混账东西!
张锡銮手中的枪杆突然重重杵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飞鸟。
老将军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暴起,
当年在平壤,日本人也是这般嚣张!
甲午年的炮火仿佛又在他眼中燃烧。
冯麟阁羞愧地低下头,却听见赵尔巽轻声道:
依国际法,军事设施确属例外条款...
扣人!
张锡銮斩钉截铁打断,手杖指向奉天城方向,
关进军营,派你的贴身卫队看守。
老将军冷笑一声,就说...涉嫌窃取辽东防御工事图,要等北京陆军部的电令!
院墙外忽然传来整齐的皮靴声,隐约可见日本宪兵队的钢盔反光。
张锡銮一把拽住冯麟阁的军装前襟:
竖起耳朵听好!立即调机枪连驻防兵工厂,所有技术工人集中住宿。
老人压低的声音带着金铁之音,等杨不凡的部队进城,这就是你晋身的投名状!
……
冯麟阁瞳孔骤缩,脑海中闪过两个月前那则轰动关外的消息。
杨不凡在四平刀劈日本特使的壮举!
当时他躲在书房里拍案叫好,连饮了三杯烧刀子。
可转念想到自己驻守锦州这些年来,面对日本人的步步紧逼,却只能忍气吞声,顿时面皮发烫。
他娘的!
冯麟阁突然一拳砸在梧桐树上,震得枯叶簌簌落下。
他转向传令兵,眼中终于燃起久违的血性:
传我命令!第一,将那五个东洋杂碎押送讲军营,派机枪连看守;第二,告诉佐藤派来的狗腿子,就说...
他学着张锡銮的语气冷笑一声,那五人涉嫌刺探辽东防御机密,需等陆军部特派员审讯!
待传令兵的脚步声远去,冯麟阁整了整军装,突然向张锡銮深深鞠躬:
请老将军移驾镇安上将府主持大局!
阳光下,他肩章上的将星微微发颤。
张锡銮却将手杖横在身前,像划开一道无形的界限:
老夫早已不是镇安上将。
老将军瞥了眼院角持枪的卫兵,语带讥诮,这方清净天地,正适合休养。
只有他自己知道,若不是想亲眼看看那个数月内,便拿下整个东三省的杨不凡究竟是何等人物,他早就要求回关内了。
冯麟阁仍不死心,上前半步低声道:
如今奉天群龙无首,唯有老将军的威望能镇住场面...
他故意看了眼兵工厂方向,特别是应对日本人方面。
……
张锡銮的白眉微微颤动。
老将军何尝不明白,这是赚取名声的绝佳机会。
既能保全奉军将士,又能青史留名。
但当他望向东方渐高的朝阳时,眼前却浮现出杨不凡那份《告东北同胞书》中的字句:
...凡愿共襄盛举者,必不负所托...
不必了。
张锡銮最终缓缓摇头,手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老夫与那位杨将军虽未谋面...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却也不愿给人添堵。
赵尔巽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这位老翰林突然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四平政权里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官员,多半都是杨不凡破格提拔的寒门子弟。
他悄悄拉了拉冯麟阁的衣袖,微微摇头。
晨光渐亮,城中传来早市的喧闹声。
冯麟阁深吸一口带着墨香味的空气,郑重地向张锡銮敬了个军礼:
属下这就去安排防务。
转身时又补充道,“将军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差人传唤!”
张锡銮只是微微颔首,斑驳的树影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摇曳。
他目送着冯麟阁和赵尔巽的身影穿过月洞门,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渐渐远去。
老将军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掌心已被手杖上的雕纹硌出几道红痕。
院中重归寂静,只有梧桐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
张锡銮缓缓踱回石案前,指尖抚过那幅被墨迹染污的《兰亭序》。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他轻声念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
突然,院门再次被推开。
张锡銮头也不抬,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意,这个熟悉的脚步声,他听了十数年了。
将军!
副官李文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这个跟随张锡銮南征北战的老部下,此刻眼圈通红,声音都在发颤,
您没事吧?他们...他们没有为难您吧?
张锡銮抬头,看见院门外原本荷枪实弹的看守士兵,不知何时已换成了熟悉的身影,都是他之前在镇安上将府时的亲卫。
老将军笑骂一声,手杖轻轻敲在李副官的小腿上:
瞧你这副哭哭啼啼的娘们样!老子在江桥跟俄国人拼刺刀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李文启破涕为笑,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他注意到老将军虽然嘴上强硬,但鬓角的白发比一个月前又多了不少,心中不禁一酸。
冯麟阁那小子还算识相。
张锡銮拄着手杖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腰背,去,把老子的军装拿来。
他指了指屋内,就那套带着弹孔的。
李副官一愣:将军您这是...
怎么?真当老子是来养老的?
张锡銮眯起眼睛望向奉天城方向,兵工厂的烟囱正冒着滚滚黑烟,
到街上转转!让外界看看,我这个老东西还没死呢!
院墙上,一只麻雀歪着头看着这一幕,突然扑棱棱飞向蓝天。
在那更高更远的地方,新时代的风云正在汇聚。
张锡銮整了整衣领,胸前的勋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虽然镇安上将的官职已被袁世凯明令撤销,但老将军知道,有些东西,是任谁也夺不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