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熟悉的廊道，钱多多在钱禄等人的“护送”下，走向万象楼深处。沿途遇到的楼内人员，无论是管事还是伙计，初时见到这狼狈的队伍都面露诧异，待看清被围在中间的是钱多多，又认出领队的是钱如海的心腹钱禄后，那些诧异便迅速转化为了然、轻蔑或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曾经恭敬问候“少阁主”的声音，如今被窃窃私语和无声的指指点点所取代。钱多多脸上的憨厚笑容仿佛焊在了脸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有那双小眼睛，在看似不经意地扫视中，将每一张面孔、每一处布局的更改都默默记下。
他们最终来到一处偏厅。钱如海正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灵茶。
一见到钱如海，钱多多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脸上强装的镇定瞬间崩溃。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钱如海还没来得及放下茶杯时，竟“噗通”一声滑跪在地，双臂死死抱住了钱如海的大腿！
“二师兄——！！！”
一声凄厉的哭嚎响彻偏厅。钱多多把脸埋在那华贵的锦袍上，鼻涕眼泪毫不客气地蹭了上去。
“二师兄！我…我终于活着回来了！外面…外面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他抬起糊满泪水和污泥的脸，小眼睛里全是后怕：
“您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钻古墓，跟僵尸抢饭吃！被仇家追杀，东躲西藏，好几次…好几次都差点没命了啊！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回来，有二师兄您罩着我…”
他一边哭诉，一边用力摇晃，更多的鼻涕眼泪蹭在了那价值不菲的衣料上。
钱如海初始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混合着“关切”与极力掩饰的嫌弃所取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袍服的湿润和粘腻，眼角甚至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依旧维持着“动容”的表情，轻轻拍着钱多多的后背：
“好了好了，多多师弟，不哭了，回来就好！”他手上安抚，身体却微不可察地后仰，试图避开那“生化攻击”。
钱多多仿佛毫无所觉，哭得更凶了：“二师兄！我当年就是运气好被师父看上，其实我啥本事没有，就是个废物！我以后再也不想什么出人头地了，我就想靠着您，在楼里当个混吃等死的米虫，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只求您别赶我走，赏我一口安稳饭吃啊——
钱如海脸上挂着“动容”与“痛心”，轻轻拍着钱多多的后背安抚，但在他因嫌弃而微微后仰的身体姿态下，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权衡与算计，而非信任。
‘哭得倒是情真意切，这番落魄模样也不似作假。’钱如海心中冷哂，‘但这小胖子，当年就能靠着装傻充愣得了老头子的欢心，谁知道他这副摇尾乞怜的皮囊下，藏的是不是一颗狼子野心？’也罢，钱如海心中冷笑，任你是真废物还是假脓包，放在这听涛小院，四面皆是耳目，灵气供给也捏在我手，便是蛟龙也得给我盘着！先圈养起来，是真是假，日久自见分晓。
他根本不信钱多多真如表现出的这般脓包。正因不信，才更不能放虎归山。
‘把他放出去？万一他暗中联络那些还对老头子念念不忘的老不死，岂不是给我自己埋雷？’
‘不如……就放在身边。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是龙，在我这潭浅水里也得给我盘着！’
心思电转间，钱如海已有了决断。他费力地将钱多多搀扶起来，语气充满了“兄长的关怀”与不容置疑的掌控：
“好了，师弟，你的心意，师兄明白了。你我兄弟，说什么当牛做马？”
“至于职司嘛……‘清贵巡察使’这名字听着好听，但终究是虚职，怕委屈了师弟。这样，你就先跟在我身边，做个‘随行参赞’……你看如何？”
钱多多脸上立刻绽放出“受宠若惊”的光芒，他激动得似乎又要去抓钱如海的手。钱如海下意识地微缩了一下，钱多多声音都带着颤音：
“随…随行参赞？！跟在二师兄您身边？！这…这真是…小弟何德何能啊！”
钱如海略作沉吟，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对钱禄吩咐道：
“钱禄，将‘听涛小院’收拾出来，给钱师弟居住。那里虽然偏僻些，但胜在安静，无人打扰，正合师弟心意。”
钱多多当听到“听涛小院”时，他更是猛地一拍大腿，小眼睛里爆发出极度惊喜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听涛小院？！就是那个灵气充沛、景致绝佳，而且……而且离二师兄您居住的‘揽月轩’就隔着一片竹林的那个听涛小院吗？！”
他再次转向钱如海，激动得语无伦次，几乎要手舞足蹈：
“二师兄！您…您对小弟真是太好了！竟然将这么好的院子赐给小弟居住！这…这岂不是意味着，以后小弟想去给二师兄您请安、聆听教诲，就只是几步路的事儿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师兄弟以后定要多多走动，多多亲近才是啊！”
这番话，声音洪亮，情感饱满，将一个得了便宜、迫不及待想攀附师兄的谄媚小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周围的护卫和钱禄眼中鄙夷更甚，只觉得这胖子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点阳光就灿烂。
钱如海看着他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中一丝疑虑化为了厌烦与彻底的掌控感。‘果然是个蠢货，一点小恩小惠就原形毕露。也罢，放在眼皮底下，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面上维持着温和的笑容，拍了拍钱多多的肩膀：“师弟喜欢就好，以后……我们兄弟，自然是要‘多多走动’的。”
“是是是！一定一定！”钱多多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脸上洋溢着近乎愚蠢的幸福和满足。
“好，好。”钱如海满意地笑了，只是那笑容深处，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他看着钱多多感恩戴德地跟着钱禄离去，这才低头看了看袍服上那显眼的污渍，对弟子冷冷道：“更衣。”
他心中盘算已定：‘小师弟啊小师弟，不管你是在演戏，还是真成了废物。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再翻出我的手掌心。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也得给我卧着！我会亲自，好好看着你的。’
而转身离开的钱多多，脸上依旧是那卑微到极致的憨笑，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果然……第一步，把自己送进最危险的笼子里，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藏着最多的秘密和……机会。师兄，我们就慢慢玩。’
钱禄将他送到院门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钱参赞，就是这里了。您先歇着，稍后我会派人将您的身份令牌和本月俸禄送来。若无其他事，在下就先告退了。”
“有劳钱管事。”钱多多笑着拱手。
钱禄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提醒”道：“对了，钱参赞，楼内有些区域涉及机密，或有阵法守护，您闲逛时还需留意些，万一触发禁制，伤了您就不好了。”
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钱多多恍若未觉，依旧笑着：“多谢提醒，我省得。”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钱多多脸上那卑微而感激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平静。他仔细检查了整个小院，果然在几处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微弱的监视法阵波动。
他没有去触动它们，只是如同一个真正认命混日子的闲人，打了水，慢吞吞地清洗掉一身的狼狈，换上一件虽然干净却依旧普通的旧袍。
傍晚时分，一名杂役弟子送来身份令牌和一个装着灵石的布袋。那弟子态度算不上恭敬，将东西往桌上一放，便垂手站在一旁，眼神飘忽。
钱多多拿起布袋掂了掂，分量明显不足高级管事俸禄的七成。他什么也没说，反而从里面取出几块灵石，塞到那杂役弟子手中，胖脸上是和煦的笑容：“初来乍到，一点心意，小哥拿去喝茶。”
那杂役弟子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下意识地推拒。
“拿着吧，”钱多多语气温和，“以后说不定还有麻烦小哥的地方。”
杂役弟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飞快地将灵石揣入怀中，低声道了句谢，态度明显缓和了些许，离去时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钱多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小眼睛微微眯起。
被边缘化，被监视，被克扣用度……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钱如海就是要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磨掉他所有的锐气和可能的影响力，让他彻底变成一个无足轻重、自生自灭的废物。
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掩护？
正因为无人重视，他才能更安全地，用这“废物”的身份作掩护，去观察，去分辨，去联络那些同样被这潭死水压抑着，心中尚存一丝火星的——同路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万象楼虚假的繁华夜景，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质地粗糙的身份令牌。
这边缘之地，或许正是他最好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