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外,却关不住屋内凝滞压抑的气氛。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钱四海肥胖的身躯上投下巨大的、摇晃的阴影,几乎将门口孱弱的张二狗完全吞噬。
钱四海缓缓转过身,他那张惯常堆满市侩笑容的胖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一双小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精明的、冷飕飕的光,如同暗处窥伺的鼬鼠。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这种目光上下打量着张二狗,从他沾满雪泥、破损不堪的衣裤,看到他冻得青紫、却竭力保持镇定的脸。
张二狗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几乎冻僵的脊背,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感受着那最后一枚爆燃符粗糙的质感,以及怀中那个已然空了的木盒形状。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回来了?”钱四海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出奇,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镇西五十里,残碑店。风雪夜。狼嚎。爆炸声。”他每说一个词,小眼睛就眯起一分,“张二狗,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张二狗沉默着,脑子飞速旋转。钱四海知道残碑店,知道他的去向,甚至可能通过巡逻队知道了些风声。否认和狡辩都是最愚蠢的选择。
“掌柜的明察。”张二狗垂下眼睑,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低哑,却尽量保持平稳,“小石头娘的病……等不得了。小子别无他法,只能去碰碰运气。”
“碰运气?”钱四海嗤笑一声,向前踱了一步,肥胖的身体带来一股迫人的气势,“用我济世堂的炮仗去碰运气?还是用你那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能炸狼的‘鬼画符’去碰运气?”他的目光锐利如针,似乎想刺穿张二狗的伪装,“那清肺丹,滋味如何?鬼叟和华阳剑宗的人,又是什么滋味?”
张二狗心头猛震,钱四海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甚至清楚地知道残碑店里有谁!这老狐狸的眼线,或者说是他对那个圈子的了解,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深。
话已至此,再遮掩已无意义。张二狗抬起头,目光迎向钱四海:“丹药,送过去了,人暂时缓过来了。至于残碑店,”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平静,“小子侥幸,换了丹药,脱了身。没给掌柜的惹麻烦。”
“没惹麻烦?”钱四海猛地提高音量,胖脸上肌肉抖动,似是怒极,“你小子知不知道鬼叟是什么人?知不知道华阳剑宗又是什么庞然大物?你在他们眼皮底下耍花招,还顺走了丹药!这叫没惹麻烦?这麻烦大了!”
他喘了口粗气,小眼睛里射出冷光:“要不是看在你还有点用处,老子现在就该把你捆了,送去给鬼叟或者那凌七赔罪!”
柴房内空气仿佛冻结了。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跃了一下。
张二狗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却并未露出太多恐惧。钱四海若真想把他交出去,就不会在这里等他,更不会说这些废话。
“掌柜的想要什么?”张二狗直接问道,声音干涩。
钱四海盯着他,脸上的怒容渐渐收敛,又变回了那种精明的算计。他背着手,在狭小的柴房里踱了两步,踩得地上的干草窸窣作响。
“那‘爆燃符’,怎么来的?”他停下脚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自己琢磨的。”张二狗回答得很快,半真半假,“《百草初辨》后面提到几句引火符,我用药渣矿粉试了试,改了几笔,就这样了。不稳定,很危险。”他刻意强调危险和粗糙,降低其价值。
钱四海的小眼睛眨了眨,显然不全信,但也没立刻反驳。他自然看过那本书,后面那点杂论似是而非,能从中琢磨出这个?这小子果然有点邪门歪道的天赋。
“哼,算你还有点小聪明。”钱四海哼了一声,“那鬼叟,你怎么从他手里弄到药的?别跟我说是用那壶破酒换的。”
张二狗心念电转,决定抛出部分实情,换取信任:“我跟他提了掌柜的您,提了……‘七星草’,还有‘黑冰崖’。”
钱四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厉色:“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那本私密账簿他藏得极好!
“小子无意中看到过一眼账簿,”张二狗低下头,“当时并不懂,在残碑店情急之下,只能以此试探,那鬼叟似乎……很感兴趣。”他将责任推给“情急之下”和“鬼叟感兴趣”,隐去了自己主动透露的细节。
钱四海死死盯着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被这个信息冲击得不轻。他私下寻找七星草是极大的隐秘,牵扯甚广,竟被这小子捅到了鬼叟那里!这祸闯得比他想得还大!
但另一方面……鬼叟“很感兴趣”?这或许……也是个机会?一个他迟迟打不开的突破口?
愤怒和某种贪婪的算计在他眼中交织闪烁。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张二狗,语气意味不明:“你小子……胆子是真肥,运气也是真他妈的好!”
他再次踱起步来,似乎在重新评估张二狗的价值和风险。
“罢了。”他终于停下,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事已至此,老子现在把你交出去也捞不到太多好处,反而可能惹一身骚。”
张二狗心中稍稍一松。
“但是,”钱四海话锋一转,小眼睛里闪烁着市侩而冰冷的光,“你惹下的麻烦,你欠下的账,得还!”
“请掌柜的明示。”
“第一,你那‘爆燃符’的改进法子,详细写出来给我。别拿糊弄鬼的话搪塞!”钱四海伸出第一根胖手指。
“第二,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尽快给老子弄出点有用的东西!要么是更稳当、更能卖的符箓,要么是别的什么!证明你小子不止会惹麻烦,还有点真用处!”
“第三,”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警告,“关于我,关于七星草,关于账簿,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全都烂在肚子里!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不用鬼叟和华阳剑宗动手,老子先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三个条件,如同三条枷锁,既索要好处,又划定红线,更逼迫他产出价值。
张二狗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小子明白。符箓之法,我尽快整理。有用的东西,我会尽力去试。至于掌柜的秘密,”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小子只想活下去,求得一线修炼之机,别无他念。”
他的坦诚反而让钱四海稍微放心了些。有欲望的人,才好控制。
“最好如此。”钱四海冷哼一声,“星辉阁,你还想去吗?”
张二狗心中一动,坚定道:“想!”
“哼,还算有点志气。”钱四海撇撇嘴,“残碑店一遭,你也该知道,外面不是那么好混的。没点真本事,死了都没人收尸。”
他顿了顿,似是随意道:“过几日,镇守府要采购一批驱寒防疫的药包,量不小。你跟着王五一起去送药,机灵点,赵大山那边……或许是个机缘。”
张二狗瞬间明白了钱四海的暗示——镇守赵大山可能知道星辉阁的具体情况,甚至可能有门路!这是钱四海在抛出另一个诱饵,同时也是在将他推向另一个可能更复杂的局面。
“多谢掌柜的提点。”张二狗低头道。
“别谢得太早。”钱四海摆摆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精明生意人表情,“路指给你了,走不走,怎么走,是你的事。出了这个门,今晚的话,你从来没听过,我也从来没说过。”
说完,他不再看张二狗,拉开门,肥胖的身影融入外面的风雪夜色中,很快消失不见。
柴房门再次关上,只剩下张二狗一人,和那盏摇曳欲灭的油灯。
他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与钱四海这番交锋,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在雪原面对狼群。
但结果,似乎还不算最坏。
他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明确的目标,甚至是一个可能通往星辉阁的线索。
代价是,他必须拿出更多“价值”,并且彻底卷入钱四海那隐秘的交易网络之中。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他握了握拳,眼中光芒渐亮。
至少,他还在棋局上,并且,拿到了一颗属于自己的棋子。
他走到破窗前,望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寒石镇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镇守府……赵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