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摇曳着幽蓝色符火光晕的临时帐篷里,张大凡就着这微弱的光芒,最后整理着摊开在兽皮上的毒经笔记与实验记录。当他以神识探入那卷得自影阁的《毒经残卷》最后一层禁制,指尖拂过一片干涸的、疑似血渍的污痕时,几行因年代久远而几乎与兽皮纹理融为一体的妖文小字,突兀地映入他的眼帘:
「…鸦圣之毒,非世间凡毒,源出虚海,蚀魂吞灵,污秽万法…其性诡谲,常规药石难解…唯妖族祖灵本源所化之净妖莲,至纯至净,方可涤荡净化,重唤生机…」
这来自影阁古老卷宗的隐秘记载,与他之前的推断,与风璃和赤瞳带来的信息完全吻合,如同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这不仅仅是一个线索,更是一种确证,无比坚定了他必须取得净妖莲的决心。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腐殖质、淡淡毒草腥气和疲惫的浊气,掀开帐篷厚重的帘布,走了出去。夜色正浓,骨林在淡紫色瘴气的包裹下显得影影绰绰,如同一头头匍匐在地、择人而噬的沉默巨兽。
晏轻眉依旧静静地站在不远处那块最高的骸骨岩石顶端,身姿挺拔,清冷孤绝一如往昔。她并未回头,仿佛与这荒诞诡异的妖域夜景融为一体。张大凡下意识地顺着她凝望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天穹之上,那两轮妖异的不祥之月,在流动的迷雾缝隙之后,轮廓已然靠得极近,边缘几乎相贴,双月重叠的诡异天象,已迫在眉睫。
清冷的、混合着惨白与暗红的月光,稀疏地洒落在晏轻眉横置于膝前的古朴长剑上。光滑如镜的剑身,倒映着天穹中那正在缓缓重合的、令人不安的双月轮廓,光与影在冰冷的剑锋上无声交织、纠缠,仿佛正在上演一场默剧,预告着一场席卷天地、无法回避的毁灭风暴,正在苍穹之巅无声而又无可阻挡地汇聚成形。
张大凡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那被玄冰灵锢封印的黑色羽毛,正隔着衣物和封印,传来一阵阵愈发清晰、愈发急促的悸动,如同一个被囚禁的恶魔,正在疯狂敲打着牢笼的大门。
最后的休整与准备时间,已经结束了。前面的路,唯有握紧手中的武器,依靠身边的同伴,披荆斩棘,直面那来自域外虚海的、深不可测的黑暗。
连续数日的高强度演练、殚精竭虑的毒药研发、对风璃孤身涉险的隐忧、怀中黑色羽毛日益加剧的悸动,以及北冥令中那幅指向陨星涧地底的破碎星图带来的无形压力……这一切,如同无数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张大凡的心神。纵然有北冥令时刻转化妖气,清辉滋养,精神的弦绷紧到了极致,也终有断裂的刹那。
是夜,他刚在简陋的床铺上合眼,意识便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心魔,轰然爆发。
不再是模糊的噩梦,而是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幻境。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时空交错点。左边,是他穿越前那间充斥着精密仪器、闪烁着冰冷指示灯光的现代实验室,烧杯中的溶液沸腾翻滚,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量子力学公式;右边,却是尸横遍野、法宝碎片与断刃散落一地的古战场,残破的旌旗在裹挟着血腥气的风中猎猎作响,符箓燃烧的灵光与剑芒的余晖将天空染成诡异的色彩。
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如同两股巨大的浪潮,猛烈地撞击、挤压着他的意识。
“砰!”实验室的试管阵列突然集体炸裂,飞溅的化学试剂并非无色,而是化作了粘稠、猩红的血雨,泼洒在冰冷的仪器外壳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嗤啦!”古战场上空,一道巨大的符箓撕裂苍穹,却缠绕着粗大的、闪烁着电火花的电缆,金色的符文与蓝色的电流疯狂交织,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混乱的意象中,一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咆哮着浮现——穿越前的那一刻,那场关乎量子对撞的前沿实验。巨大的环形装置发出超越负荷的轰鸣,观测屏上的数据疯狂跳动直至乱码,紧接着,是撕裂一切的、无法形容的蔚蓝光芒……那不是寻常的光,那是空间结构本身被强行撕开时泄露出的本源色彩!他被那蓝光吞噬,失去了所有知觉。
“归来吧……放弃这虚妄的挣扎……”一个低沉、充满诱惑又带着无尽寂灭意味的声音,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那是鸦圣的低语,乘虚而入,“此界,连同你所牵挂的一切,终将归于虚海……那是万物的终点,是永恒的安宁……回归虚无吧……”
恐惧、迷茫、对两个世界归属感的撕裂、对自身存在意义的质疑……种种负面情绪被这低语无限放大,如同沼泽中的淤泥,要将他彻底淹没、窒息。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坚信理性与科学的现代灵魂,一半是挣扎求存、触摸超凡的修真者。哪一个才是真实?他的奋斗,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究竟意义何在?
就在他的神识核心即将被心魔彻底侵蚀、意识之光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灭的危急关头——
嗡!
一直沉浮于识海的北冥令,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亘古、苍凉、镇压一切的磅礴意志。清辉如潮水般扩散,强行稳住了即将崩溃的识海边界,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鸦圣那充满污染的低语隔绝在外。
紧接着,清辉核心投射出三道清晰的光幕,如同三道直指本心的拷问:
第一幕:身份之镜。
镜中,左边是他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台前的形象,眼神专注而理性;右边是他身着青衫,手持符剑,周身灵力流转的模样,目光坚定而执着。两个形象彼此对视,中间是巨大的、翻滚着迷雾的鸿沟。
拷问响起:“你是谁?是那个追寻真理的学者,还是这个求索长生的修士?抑或,都是幻影?”
第二幕:责任之秤。
天平一端,浮现出原世界亲人、朋友、导师模糊而关切的面容,以及未竟的研究;另一端,则是风璃决绝的背影、赤瞳痛苦的昏迷、刘平虎憨厚的守护、晏轻眉清冷的剑光,以及整个妖域乃至此界可能面临的浩劫。
拷问沉重:“你的责任在何方?是回应当初的羁绊,还是肩负眼前的存亡?”
第三幕:力量之源。
左边,是无数数学公式、物理定律构成的璀璨星河,代表着秩序与解析;右边,是符文流转、灵力奔涌、意境缥缈的修真大道,代表着超越与感悟。
拷问深邃:“科技与修真,是殊途,还是同归?你的路,在何处?”
这三重拷问,比任何外魔攻击都要凶险,直指他内心最深的困惑与恐惧。
帐篷外,负责守夜的晏轻眉几乎在张大凡气息紊乱的瞬间就霍然起身。她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锐光,毫不犹豫并指如剑,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剑意以其为中心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直径约三丈的“静心剑域”。剑域之内,万籁俱寂,心魔邪祟难以侵入。她沉默地站在帐篷外,如同最忠诚的守卫。
同时,放在张大凡枕边、风璃留下的那管青翠骨笛,似乎感应到了主人挚友陷入的危险,无人吹奏,却自主地发出一段空灵、悠远、带着安抚灵魂力量的“安魂曲”调,丝丝缕缕,沁入张大凡狂暴的识海。
后半夜,与南宫文交接守夜时,张大凡虽未完全摆脱心魔纠缠,但已能勉强保持一丝清明。两人坐在篝火余烬旁,南宫文察觉到他气息的异常紊乱与精神的极度疲惫,没有多问,只是取出天涯阁秘传的《问道录》副本,轻声诵读其中关于坚定道心、明辨本我的篇章,并分享历代先贤面对心魔的经验。
“张师弟,”南宫文放下书卷,目光深邃地看着跳动的微弱火苗,“我曾在天涯阁最古老的残卷中看到过一种推测……北冥令,或许并非此界之物。它更像是一件……来自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超然文明,用来适配不同世界规则的工具。”
这个观点,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张大凡脑海中部分迷雾。
一夜煎熬,在心魔的疯狂冲击、北冥令的清辉守护、同伴的无言支援以及自身的苦苦思索中缓慢流逝。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张大凡盘膝坐在帐篷内,额头冷汗淋漓,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是谁?”
“我既是那个在实验室中追寻宇宙奥秘的张明远,也是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守护同伴的张大凡!”
“我的责任?”
“立足当下,守护眼前!若连眼前之人都护不住,何谈过往?若此界倾覆,故乡又何存?”
“我的道路?”
“科技是解析万物之理的工具,修真是超越生命桎梏的途径!它们从不是对立!理性与超脱,为何不能共存?我为何不能以科学之智,解析修真之妙?以凡人之理性,求证无上之大道?”
“我,即是桥梁!”
轰!
识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混乱、撕裂、迷茫,在这一刻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澈所取代。两个世界的知识、两种文明的精髓,在他心中不再是冲突的源头,而是化为了相辅相成的基石!一种全新的、独属于他的“凡修之道”的信念,如同历经锤炼的精钢,被彻底铸就!
北冥令随之发出欢欣的清鸣,表面的清辉不再仅仅是防御,而是带着一种活泼的、创造的生机。那之前浮现的破碎星纹,此刻变得更加复杂、完整,勾勒出蕴含着至深奥妙的“太初星纹”,仿佛映射着某个宇宙初开时的法则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