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林里的风裹着松脂香,卷过嬴轩玄色广袖。
他勒住青骓马,马蹄在松软的落叶上碾出细碎声响——前方三辆青幔马车停在老松树下,车夫歪在辕上打盹,车帘缝隙漏出一线昏黄烛火。
杜大人好雅兴,大半夜在林子里赏月亮?青龙翻身下马,横刀往地上一杵,刀鞘磕在石块上迸出火星。
车帘地掀开,杜信探出头来,月白锦袍被揉得皱巴巴,脸上还沾着半块没擦净的脂粉——显然是从哪个温柔乡里仓皇逃出来的。
他见着嬴轩腰间的乌鞘剑,喉结滚了滚,强撑着笑道:六公子这是...巡夜巡到南阳道上了?
徐某不过旧疾发作,出城寻个老医家...
旧疾?嬴轩拨转马头,剑穗上的青玉坠子晃过杜信眼前,太仓丞的旧疾,可是在账本上?
上个月雁门军的十万石粮饷,怎么就成了二十车药材?
杜信的脸地白了。
他猛地缩回车厢,掀翻了茶案,瓷器碎裂声里传来急促的低语:快!
去喊南阳侯的私兵——
晚了。嬴轩抽剑,银芒掠过杜信发顶,钉在车辕上。
剑刃震颤,将车帘割成两半,你爹杜赫昨夜跪在甘泉宫求赦免,你猜陛下怎么说?他俯下身,剑尖挑起杜信腰间的玉牌,朕的兵粮是给儿郎们填肚子的,不是给蛀虫填棺材的
杜信瘫在车厢里,锦靴踢翻了半盏残茶,深褐色茶汤在月白缎面上洇出难堪的污渍。
他望着围上来的锦衣卫,忽然扑过去抱住嬴轩马腿:公子饶命!
都是那几个书吏做的局,小的也是被蒙在鼓里啊——
蒙在鼓里?嬴轩垂眸盯着他发颤的后颈,想起三日前在羽轩阁看到的密报。
当时他刚整顿完锦衣卫,将四个吃空饷的千户革职,把青龙从牢头提为统领,案头便堆了二十余封状纸,全是边军士卒写来的血书,上个月有个戍卒来告,说粮车到雁门只剩半车,他娘等粮治病,生生饿了七日。他的靴尖轻轻点了点杜信后背,你说,该让你替那老妇饿几日?
杜信的哭嚎被青龙的刀鞘堵在喉咙里。
两个锦衣卫上前,用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这是嬴轩新立的规矩:贪军饷者,先受之刑,让他尝尝边军冻饿时的疼。
松枝忽然发出一声。
嬴轩抬眼,见林外有黑影闪过,像是个穿玄衣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黑龙令,冷笑——赵高的暗桩,怕是要回宫报信了。
此时咸阳宫甘泉殿里,烛火正被夜风吹得摇晃。
南阳侯杜赫跪在青玉砖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后背的绯色官服被冷汗浸透。
龙案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嬴政扶着玉枕,指节攥得发白:你说信儿是被奸人蛊惑?
朕让他管太仓,是让他管天下粮仓,不是管自家钱库!
陛下!杜赫重重叩首,额角渗出血来,犬子年少无知,求陛下念在老臣替大秦守了二十年南阳的份上...
守南阳?嬴政抓起案上的军报摔过去,羊皮纸砸在杜赫肩头,上个月匈奴犯边,南阳军的粮草晚了七日。
你可知那七日里,蒙恬的骑兵啃了七日冰渣子?他喘着气,目光如刀,明日早朝,你自请去宗正寺领罚。
至于信儿...他顿了顿,让廷尉审吧。
杜赫跪在原地,听着殿外更漏响了三声,才抖着手捡起地上的军报。
烛火映着他发颤的眼尾,那里有团暗红的血珠,顺着皱纹滚进衣领——他忽然想起儿子临走前说的话:父亲,六公子整顿锦衣卫的手段比刀还利,再查下去...咱们杜家的事儿要兜不住了。
松树林外,嬴轩望着东方泛起鱼肚白,将乌鞘剑收回鞘中。
杜信被锁在马背上,哭嚎声渐渐哑了。
青龙凑过来:公子,要不要绕路?
中车府的暗桩怕是已经...
绕什么?嬴轩踢了踢马腹,我就是要让全咸阳知道,六公子的锦衣卫,查贪腐不挑时辰。他望着远处渐显的城墙,忽然勒住马——城楼上,一个小黄门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见着他的车驾,转身就往甘泉宫方向跑。
公子,那是...
赵高发的狗。嬴轩摸了摸腰间的黑龙令,嘴角勾起极淡的笑,去告诉门房,开城门。他驱马向前,晨雾里传来淡淡吩咐,让他们跑,跑得越快越好。
晨钟恰在此时撞响。
嬴轩望着城楼上飘起的玄色龙旗,想起昨夜在羽轩阁拟定的奏疏——参杜赫纵子贪腐,劾赵高暗插耳目,还有那份整顿锦衣卫的条陈。
他摸了摸怀中的密信,那是章邯从北疆送来的,说边军听说他查粮饷,都磨利了刀等消息。
公子,城门开了!
嬴轩抬头,见城门洞开,守卒们规规矩矩垂手立在两侧。
他驱马入城时,瞥见方才那小黄门正从宫墙后闪过,衣角沾着晨露,跑得跟被狼追的兔子似的。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剑鞘上的龙纹硌得掌心生疼。
该来的,总要来的。
咸阳宫的青铜鹤嘴灯在殿中投下摇晃的阴影,赵高刚掀帘而入,就见龙案上的钧窑茶盏地砸在他脚边,瓷片溅起时刮破了他绣金皂靴的鞋尖。
陛下息怒!赵高慌忙伏地,额角几乎要贴到青玉砖——方才小黄门连滚带爬冲进殿时,他正捧着新制的鹿胎膏要呈给嬴政,六公子...六公子是见边军粮饷事急,怕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嬴政撑着龙案起身,腰间玉璏撞得案角发出闷响。
他的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盯着案头嬴轩昨夜送来的奏疏,墨迹未干的参南阳侯纵子贪腐几个字像烧红的铁钉钉在眼底,他当朕的大秦是江湖草莽?
查案要带千名锦衣卫?
殿外忽有甲叶轻响。
章邯掀帘进来时,正看见皇帝剧烈咳嗽着扶住龙柱,手背青筋凸起如盘蛇。
他立刻单膝点地:末将听旨。
嬴政抓起案上的虎符掷过去,虎符擦着章邯耳畔撞在柱础上,带影密卫去南阳。他抹了抹唇角的血丝,目光像淬了冰的剑,若嬴轩真敢抗旨妄为...你替朕把他的剑收了。
章邯的手指在甲胄上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虎符上的青铜纹路硌着掌心,他抬头正撞进皇帝阴鸷的眼,忽然明白这道旨意的分量:名为支援,实为试探。末将领命。他低头时,盔缨扫过地面的瓷片,脆响里混着嬴政低哑的声音:若他...做得对...
后半句被咳嗽截断。
章邯起身时,瞥见赵高缩在殿角,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南阳城外的日头正毒。
嬴轩的玄色大氅被汗水浸得发沉,他勒住青骓马,望着城楼上两个鎏金大字在烈日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身后千名锦衣卫列成雁阵,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马蹄踢起的尘土混着旱季的焦味,在半空凝成灰黄的雾。
报——前队探马滚鞍下马,城门紧闭,守将杜淳在城楼上。
嬴轩眯起眼。
城垛后露出几点猩红——那是南阳侯私兵的服饰。
他摸了摸腰间的黑龙令,令上的龙鳞纹被体温焐得发烫。
三日前在松树林截住杜信时,他就料到杜家不会束手就擒,只是没想到杜赫竟让亲侄杜淳守城门。
开城!青龙策马越众而出,横刀指向城楼,刀锋映着日光刺得守军眯眼,锦衣卫奉旨查案,尔等敢抗旨?
城楼上传来一声冷笑。
穿猩红甲的守将扶着垛口俯下身,腰间的南阳侯家徽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奉谁的旨?他甩了甩手中的竹简,本将接到的圣谕里,可没提六公子带千名甲士闯南阳。
嬴轩的手指在剑柄上慢慢收紧。
他注意到杜淳的甲叶有新补的痕迹——这是前日杜赫在甘泉宫跪了整夜的结果。
看来杜家早把南阳城变成了铁桶,连圣旨都能截下。
放肆!青龙的刀地出鞘三寸,黑龙令在此,见令如见陛下——
黑龙令?杜淳突然大笑,笑声震得城垛上的尘土簌簌往下落,那是陛下给锦衣卫的令牌,不是给六公子的私兵符!他猛地抽出佩剑指向嬴轩,本将只认圣旨!
你说查贪腐?
拿圣旨在城楼下晒三日,本将亲自给你开城门!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嬴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秦风——这是亲卫在提醒他,千名锦衣卫的士气已到临界点。
他能听见身后甲士们压抑的低骂,能感觉到青骓马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肌肉。
杜将军。他驱马向前两步,玄色广袖被风卷起,露出腕间缠着的血书残片——那是雁门戍卒用指血写的二字,你可知雁门军上个月吃的是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冷得像腊月的井水,是树皮,是马粪里未消化的豆粒。
你堂兄杜信贪了十万石粮,换成二十车药材,那些药材呢?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暗红的鞭痕,前日有个老卒跪在羽轩阁外,说他儿子为抢半块药引被同僚砍死——
够了!杜淳的脸涨得通红,佩剑磕在垛口上,你拿边军卖惨?
本将只认王法!他转身对身后守军吼道:给我张弓!
敢再靠前一步,射成刺猬!
城楼上地立起百张弩机,箭头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嬴轩望着那些箭头,突然想起章邯在密信里写的话:南阳兵甲,半数是杜家养的死士。他摸了摸怀中的奏疏——那上面不仅有杜信的罪证,还有杜赫私铸兵器的账册。
退下。他反手按住青龙的肩膀。
青龙的甲胄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铁。
亲卫们的喘息声在耳边炸响,他能感觉到后背被冷汗浸透的触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现在动手,千名锦衣卫能冲进城,但会坐实擅动私兵的罪名。
杜将军。他抬头望着城楼上的猩红甲,嘴角扯出极淡的笑,你说要圣旨?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在马背上展开——那是三日前他面圣时,嬴政亲手盖了玉玺的密旨,这道旨,够不够?
杜淳的脸色骤变。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的竹简地掉在城垛上。
嬴轩望着他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杜赫在甘泉宫说的犬子年少无知——原来这年少无知的,是杜淳。
开城。他收了圣旨,声音像淬了冰的剑,或者,你替杜信一起受穿骨之刑。
城楼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风卷着尘土掠过护城河,带起几片枯黄的柳叶,飘到嬴轩脚边又被马蹄碾碎。
他望着杜淳青白的脸色,听见身后甲士们压抑的欢呼,却在这时瞥见城墙上闪过一抹玄色——那是赵高的暗桩,正贴着女墙往城内跑。
公子,城门动了!秦风的声音里带着喜色。
嬴轩却没动。
他望着缓缓打开的城门,望着杜淳颤抖着跪下来的身影,忽然摸了摸腰间的剑。
剑鞘上的龙纹硌得掌心生疼,像在提醒他: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城楼阴影里,那个玄衣暗桩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嬴轩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神渐冷——他知道,用不了半个时辰,杜家的人就会带着来找他。
而这一次,他要让所有蛀虫都明白:大秦的剑,从来不是用来装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