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马的红鬃被夕阳染成金红,雪地上的蹄印还带着新泥,嬴轩的玄铁战甲擦得发亮,肩甲上残留的血渍早被亲兵用鹿皮仔细揉过,只余下淡淡暗纹——那是三天前匈奴左贤王的箭簇擦过的痕迹。
将军!将军!
第一声喊从街角炸开,像火星落进干柴堆。
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草把子冲过来,山楂果撞得噼啪响;穿红棉袄的小丫头把手里的桂花糕往马背上塞,沾了蜜的点心糊在甲片缝隙里;最前头的老卒突然跪下来,布满老茧的手抠进雪层:三十年了,老卒总算等到匈奴人磕头的日子!
嬴轩的手指在剑柄上顿了顿。
三个月前他离京时,西城门只有秦风一个人牵着马,城楼上的守卒甚至懒得放下吊桥。
此刻城墙上的玄鸟旗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去,竟看见几个老妇把绣着的红绸系在旗杆上,风一卷,红绸就扑簌簌落在他肩头。
儿臣见过父皇。
直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撞进视线,嬴轩才猛提一口气。
帝撵停在三百步外,十二匹乌骓马的银饰在雪地里闪着冷光,可嬴政掀开车帘的动作却轻得像怕惊了春燕。
皇帝的玄衣绣着十二章纹,往日束得极紧的冠带松了半寸,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酒气——分明是刚才接了百姓敬的酒。
轩儿。
这声呼唤混在如潮的大秦万年里,却像一根细针扎进嬴轩耳中。
他记得上回听见这样的语气,是十岁那年在御花园,他捡了只断翅的玄鸟,嬴政蹲下来摸他的头:这鸟伤得重,你养不活。后来那鸟到底死了,他躲在羽轩阁哭了半夜,老医者给他熬了碗酸枣仁汤,说:陛下心尖上的肉,是大秦的江山。
此刻嬴政的目光像火,从帝撵上直烧到他脸上。
人群突然静了一瞬,就见皇帝抬起手,对着街道两旁的百姓缓缓挥了挥。
这动作惊得旁边的宦官差点摔了拂尘——自始皇帝亲政以来,从未在宫外露过这样的姿态。
疯了!
冯去疾的声音从帝撵左侧传来。
这位御史大夫的青黑色朝服被挤得皱巴巴,腰间的玉玦撞在车辕上叮当作响:陛下!
百姓围得比城墙还密,万一有刺客......
退下。嬴政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玄铁。
他仍望着嬴轩,眼角却扫过冯去疾腰间的玉玦——那是嬴轩离京前塞给他的,说若儿臣回不来,这玉就当给先生的酒钱。
此刻玉玦在冯去疾腰间晃着,刻着的二字被夕阳镀了层金边。
公子!酒!
街角突然扔来个陶坛。
嬴轩侧身接住,坛口的封泥已经裂开,浓烈的黍酒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
他认出那是咸阳最有名的醉长安,三个月前他在城门口喝的最后一碗酒,就是这味儿。
老丈的嗓子哑得像破锣,喝了这碗,咱们才信你是活着回来的!
嬴轩仰头灌了半坛。
酒液顺着嘴角流进甲缝,冰得他打了个寒颤,可胸腔里的火却烧得更旺了。
他余光瞥见茶楼二楼的窗纸动了动——那个玄色斗篷的身影还在,帽檐下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像是刀刃。
王姑娘?
旁边茶博士的喊声让嬴轩收回目光。
二楼临窗的位置,穿葱绿裙的姑娘正攥着帕子,指节发白。
她发间的白玉簪子晃了晃,映着楼下的火把,像一滴要落不落的月。
王莹是王贲将军的幺女,三个月前他去九原时,王将军塞给他个包裹,说小女托我给将军带的行军粮,打开却是一包晒干的野菊,还有张字条:九原风大,莫要咳得厉害。
此刻王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可等嬴轩看过去时,她又慌忙低下头,帕子绞成了团。
楼下卖花的老妇举着红梅喊:将军收束花吧!
咱们咸阳的春,是将军打回来的!她踮脚把花往马上递,却被旁边的少年抢了先——那孩子不过十岁,举着花蹦跳着,鞋底的冰碴子在雪地上划出白痕。
嬴轩接过花束时,指尖触到少年冻红的手背。
他突然想起九原的战场,那些十六七岁的士兵,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家乡的土。
此刻怀里的红梅带着露水,香得他眼眶发酸。
起驾。
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
帝撵开始移动,十二匹乌骓迈着齐整的步子,车轱辘碾过雪水,在地上压出两道深痕。
百姓自动让出条路,却仍追着帝撵跑,有几个胆大的甚至摸了摸车辕的鎏金纹饰,像在摸什么活物。
嬴轩驱马跟上,赤兔马的马蹄声和帝辇的车铃声混在一起。
他听见嬴政低声对宦官说:把丹凤门的红灯笼全点上。又想起昨日急报里需朝廷拨粮三十万石的字迹,此刻皇帝的声音里却没半分忧虑,倒像在说什么最喜庆的事。
父皇今日......嬴轩刚开口,就被街边的欢呼淹没了。
卖糖人的老汉举着糖凤,喊:这是照着六公子的战旗捏的!妇人抱着孩子,把小娃的手往嬴轩方向伸:快拜拜将军,以后保你平平安安!
直到进了丹凤门,喧嚣才渐渐弱了。
宫墙内的雪还没扫,松枝上的雪团时不时落下来,砸在瓦当上发出闷响。
嬴政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时玄衣扫过积雪,在地上划出道黑痕。
轩儿可知,朕为何亲自出城?
嬴轩勒住马,甲片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望着皇帝眼角的细纹,突然想起御案上那道新刻的痕迹——昨日他还在为三十万石粮发愁,此刻却像年轻了十岁。
儿臣愚钝。
嬴政笑了,眼角的细纹皱成一团。
他伸手摸了摸赤兔马的脖颈,指尖沾了些马鬃上的雪:当年朕在邯郸当质子,看见赵人举着火把迎他们的将军回城。
那时朕就想,若有一日大秦也能这样......他的声音顿了顿,今日朕才知道,比迎将军更痛快的,是迎朕的儿子。
宫灯突然全亮了。
无数红灯笼从丹凤门一直挂到前殿,火光里,嬴轩看见阶下站满了朝臣。
王翦的白发被映成红色,李斯的朝服下摆还沾着雪,冯去疾的玉玦在腰间轻响,像在应和什么。
宣六公子上殿。
宦官的尖嗓划破夜色。
嬴轩翻身下马,雪地上立即印出个深脚印。
他望着殿门上方的二字,突然想起茶楼里那道冷光——但此刻,所有朝臣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像落在块刚出炉的玄铁,要把他淬成最利的剑。
前殿的青铜编钟响了。
那声音混着满街的酒气,混着百姓的欢呼,混着王莹未说出口的心事,混着嬴政眼里的光,在嬴轩耳边嗡嗡作响。
他摸了摸腰间的定秦剑,剑鞘上的云纹还带着体温。
今夜,怕是要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