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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撞开晨雾驶入杭州码头时,李青正趴在船舷上数浮标。那些漆着红漆的木头桩子在水里晃悠,像串被拉长的糖葫芦,桩子上停着的水鸟被船惊动,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水珠溅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

“醒了?”云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水汽的潮湿。他手里拿着块粗布,正擦拭桃木剑上的露水,剑身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昨夜在太湖沾的绿藻汁液已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像谁在剑身上画了道细眉。

李青回头,看见码头的石阶上熙熙攘攘,挑着担子的脚夫、摇着拨浪鼓的货郎、穿着长衫的读书人……闹哄哄的人声混着鱼腥气、糕点香、桐油味,扑面而来,比青溪镇热闹了十倍不止。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后的桃木剑,天蓝色的流苏被风吹得扫过脖颈,带来点发痒的暖意。

“先找家客栈落脚。”云逍拎起两人的行囊,大步踏上跳板。木板在他脚下微微下沉,发出“吱呀”的呻吟,却稳得很。李青跟在后面,草鞋踩在青石板上,沾了些湿润的青苔,走起来滑溜溜的,像踩着块抹了油的玉。

码头边堆着小山似的货箱,上面盖着油布,印着“胡庆余堂”“张小泉”的字号。几个赤膊的脚夫正扛着箱子往马车上搬,青筋暴起的胳膊上淌着汗珠,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记。他们嘴里哼着号子,间或夹杂着几句闲聊,声音大得盖过了货郎的吆喝。

“听说了吗?西湖那边又出事了。”一个短褂磨得发亮的脚夫直起身,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着脸,“前儿个绸缎庄的王老板,夜里去湖边会相好,愣是没回来,今早只在断桥边找着只靴子,鞋帮上全是齿痕,看着就瘆人。”

“又是那白蛇干的?”另一个扛着木箱的脚夫接话,声音压得低了些,眼神往四周瞟了瞟,像怕被什么听见,“前阵子拐孩子的张三郎,不就是被它拖进湖里的?尸首都没捞着,只浮上来件带血的褂子。”

“可不是嘛,”最先说话的脚夫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都说那蛇妖成了精,专在夜里出来,长着好几十丈,鳞片比铜镜还亮,一口就能吞下个人……”

李青的脚步顿住了。白蛇?齿痕?她想起昨夜在太湖里绕船三圈的那道蛇影,脖颈处的白斑像朵玉兰花,眼神里分明带着悲悯,怎么会是脚夫口中凶神恶煞的食人妖?

“走了。”云逍拽了拽她的衣袖,眼神示意她别多听。他显然也听见了脚夫的话,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琢磨什么。

两人穿过喧闹的人群,往码头外的街巷走。路边的早点摊正冒着热气,炸油条的“滋啦”声、舀豆浆的“哗啦”声、食客的谈笑声,织成一张鲜活的网,将他们网在其中。李青的目光被个卖桂花糕的摊子吸引了——蒸笼掀开时,白茫茫的热气里飘出甜糯的香气,像把钩子,勾得她肚子“咕咕”叫。

“要两笼桂花糕。”云逍看出了她的心思,走上前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摊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阿婆,脸上堆着笑,用荷叶包了两笼糕递过来,指尖沾着些面粉,像落了层霜。

“刚出笼的,热乎着呢。”阿婆的声音带着杭州话特有的软糯,“公子小姐是外地来的吧?这时候来杭州,可得当心些。”

李青咬了口桂花糕,甜丝丝的香气在嘴里散开,她含糊地问:“阿婆,您说当心什么?”

阿婆往西湖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还能有什么?那白蛇呗。”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比划着,“老身住在湖边,前儿半夜起夜,亲眼看见湖里翻起巨浪,一条白蛇从水里钻出来,比画舫还粗,尾巴一甩就卷走了个黑影——后来才知道,那黑影是张三郎,就是那个把邻村二丫拐走的畜生!”

“您是说……”李青眼睛亮了,“那蛇妖专吃恶人?”

“可不是嘛,”阿婆往她手里又塞了块糕,“它要是真想吃人,西湖边那么多孩子,早被它吃光了。依老身看呐,它是在替天行道……”

“阿婆!少说两句!”一个穿着藏青短打的官差突然走过来,腰间的铁尺“哐当”撞在腰牌上,声音冷硬得像块冰,“官府早就说了,那是有人造谣惑众,再敢胡吣,就把你抓去大牢里蹲着!”

阿婆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竹篮晃了晃,忙不迭地收拾摊子:“不说了不说了,官爷息怒,老身这就走……”她手忙脚乱地把蒸笼往担子里塞,一片亮晶晶的东西从篮底滑了出来,“啪嗒”落在青石板上。

是片蛇鳞。

巴掌大小,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背面泛着珍珠母贝似的虹光,正面却隐隐透着绿光,像被浸在水里的翡翠。李青眼疾手快,趁官差转身的功夫,弯腰将鳞片捡了起来,塞进袖中。指尖触到鳞片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凉意传来——和昨夜太湖里白蛇留下的水汽,一模一样。

“还愣着干什么?走了!”官差瞪了阿婆一眼,又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眼神像刀子似的刮过李青和云逍,“都散了!谁再敢议论白蛇妖事,别怪我不客气!”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早点摊前,转眼就只剩下几个收拾东西的摊主,低着头不敢吭声。阿婆挑着担子,几乎是小跑着钻进了巷子里,竹篮晃动的声音越来越远,像串仓促的叹息。

“这官差不对劲。”云逍低声道,目光追着官差的背影,“他腰间的腰牌,是‘钱塘水师’的,按说不该管街巷里的闲话。”

李青摸了摸袖中的蛇鳞,鳞片的绿光透过布料隐隐透出,映在她的手腕上,像道细小的胎记。“而且他好像……很怕人说白蛇专吃恶人。”

两人顺着街巷往前走,打算找家离西湖近些的客栈。路过家茶馆时,听见里面传来说书先生的声音,拍着醒木讲《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说的是千年蛇妖白素贞水漫金山、被法海镇压的故事。听客们拍着桌子叫好,声音震得窗纸都在颤。

“你说,”李青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茶馆的门帘,“这西湖的白蛇,会不会也像故事里的白素贞一样,是被冤枉的?”

云逍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青铜令牌。晨光透过令牌上的纹路,在地上投下道蜿蜒的水纹,正好指向西湖的方向。“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将令牌收好,目光落在李青的袖口,“刚才捡的鳞片,给我看看。”

李青把蛇鳞递过去。云逍捏着鳞片的边缘,对着光仔细看,只见绿光最浓的地方,藏着个极淡的印记,像被什么东西烙上去的,形状扭曲,却隐约能看出——是阴无常黑袍上的禁术烙印。

“果然是它。”云逍的脸色沉了下来,“和青溪镇的阴鳞怪一样,被人下了役魂术。”他将鳞片还给李青,“收好,这东西能指引我们找到白蛇的巢穴。”

李青把鳞片放进苏荣给的锦囊里,和“寻踪粉”放在一起。锦囊里的艾草香混着鳞片的凉意,奇异地让人安心。她抬头望向远处的雷峰塔,塔尖在晨光里闪着金辉,像根刺破天空的针。

“那我们现在就去西湖?”

“先找客栈住下。”云逍指了指街角的“望湖楼”,招牌上的“湖”字三点水写得格外灵动,像三朵溅起的水花,“养足精神,夜里再去探查。白天人多眼杂,容易打草惊蛇。”

两人走进望湖楼,店小二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肩上的毛巾甩得像朵花:“客官里面请!咱们这儿有临湖的上房,推开窗就能看见断桥残雪,保准您满意!”

李青跟着店小二上了二楼,推开房间的窗,果然看见远处的西湖像块被打磨过的碧玉,湖面上画舫点点,雷峰塔的影子倒映在水里,随着波晃动。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湖水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和蛇鳞相似的凉意。

“在想什么?”云逍走进来,将行囊放在桌上,“要不要先睡会儿?昨夜在太湖没歇好。”

李青摇摇头,从锦囊里拿出蛇鳞,放在窗台上。阳光落在鳞片上,绿光渐渐淡了,红光却越发明显,像撒了把碎钻。“我在想,那阿婆说白蛇卷走了张三郎,会不会……张三郎就是拐走太湖那些孩子的人?”

云逍走到她身边,望着远处的湖心岛:“很有可能。役魂术能控制妖邪的行为,却压不住它们的本性。这白蛇若本性向善,即便被操控,也只会对恶人下手。”他顿了顿,指尖划过窗台上的刻痕,那是前住客留下的,画着个简单的莲花,“就像青溪镇的阴鳞怪,虽是邪祟,却也只敢对刘财主这种恶人下手。”

李青想起王木匠临死前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些发闷。被操控的妖邪,被利用的人心,这江南的水,比青溪镇的乱葬岗还要深。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翻出苏荣给的“解毒丹”,倒出两粒放在桌上,“苏医师说江南的妖邪多带毒,咱们得提前备好。”

云逍拿起药丸,放在鼻尖闻了闻,药丸散着淡淡的艾草香:“她考虑得倒是周全。”他将药丸放回瓷瓶,“晚上去西湖,你把这个带上。”

夕阳西下时,望湖楼的灯笼次第亮起,橘红色的光映在湖面上,像铺了条通往湖心的路。李青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短打,将桃木剑藏在宽袖里,天蓝色的流苏从袖口垂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云逍则换上了件灰色的短褂,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脚夫,手里拎着个空篮子,里面藏着符纸和罗盘。“走吧,去断桥看看。”

两人混在夜游的人群里,往西湖边走去。湖边的柳树垂着绿丝绦,被晚风吹得拂过行人的脸颊,像谁在轻轻招手。画舫上的歌声顺着水飘过来,咿咿呀呀的,带着江南特有的缠绵。

走到断桥边时,李青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桥栏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是情侣们留下的同心结。她想起青溪镇的城隍庙,墙上也刻着许多名字,只是那些名字旁,大多画着小小的哭脸——是失踪孩童的家人留下的。

“看那里。”云逍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向桥洞下的阴影。

李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阴影里蹲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怀里抱着块木头牌子,正对着湖水小声念叨着什么。

更让她心惊的是,小姑娘脚边的石板上,散落着几片蛇鳞,和她袖中那块一模一样,泛着淡淡的绿光。

夜色渐浓,西湖的水面升起薄雾,像层轻纱,罩住了断桥的影子,也罩住了那些藏在水底的秘密。李青握紧了袖中的桃木剑,知道今晚,她们或许能揭开白蛇食人之谜的第一层面纱。而那片蛇鳞,正透过布料,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凉意,像在指引着她们,走向更深的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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