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晨雾还没散尽，南大街的“聚贤茶馆”就已坐满了人。八仙桌旁挤着挑担的货郎、穿长衫的秀才、挽着菜篮的妇人，连门口的石阶上都蹲了圈听客。茶博士提着铜壶穿梭其间，壶嘴喷出的热气混着茶香漫开来，却盖不住台上传来的惊堂木响——“啪！”
“列位看官，今天说段‘画皮鬼’的奇案！”
说书人老周往太师椅上一坐，青布长衫的袖口往后捋了捋，露出腕上串着的菩提子，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光锃亮。他嗓音像裹了层砂纸，粗粝却有穿透力，尾音在茶馆梁上打了个转，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来。
台下有人喊：“周先生，昨天说到画皮鬼剥了张屠户的脸皮，今天该轮到谁了？”
老周眯眼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手里的醒木在桌上轻轻敲着节奏：“别急，这鬼啊，专挑有亏心事的人下手。就说镇上钱府吧，前阵子丢了个洗衣妇，官府查了三天没头绪，可巧，昨晚钱府管家去茅房，撞见个穿红袄的姑娘蹲在墙根哭，哭得那叫一个惨哟，管家心善，递了块手帕，您猜怎么着？”
他突然顿住，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沫沾在花白的胡须上。台下的人都往前探身子，连茶博士都忘了添水，钱府管家王二正缩在角落喝茶，闻言手一抖，茶汁溅在青布褂子上，洇出块深色的印子。
“那姑娘猛抬头——”老周的醒木“啪”地拍下，王二吓得一哆嗦，“脸呢？诸位猜猜，那姑娘脸上光溜溜的，没鼻子没眼，就一张白生生的皮！管家当时就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往回跑，跑着跑着回头看，那姑娘正踮着脚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拎着件衣裳，正是钱府丢的那件红袄！”
人群里炸开锅，有人拍桌子叫好，有人往王二那边瞟。王二的脸涨成猪肝色，抓起茶杯想泼过去，却被旁边的茶客按住：“王管家别急啊，周先生的故事，听听就罢了。”
老周仿佛没看见角落的骚动，手指摩挲着醒木边缘——那醒木是块老黄杨，上面刻着半朵白梅，花瓣纹路深得像要渗出血来，与李青从阿莲鞋里找到的白梅香遗物，竟是分毫不差的样式。
“这画皮鬼为何偏盯上钱府？”老周突然压低声音，像是说悄悄话，“列位有所不知，钱府地窖里藏着幅画，画里的人啊，个个有头有脸，可到了夜里，就会从画里爬出来，在院子里转圈。有回佃户起早送菜，看见月光下站着个穿官服的，走近一瞧，嘿，那官帽底下是空的，脖子上搭着张脸皮，正随风晃呢！”
“胡说！”王二猛地站起来，手里的茶碗“哐当”摔在地上，“我家老爷是善人，周疯子你敢造谣，看我不砸了你的摊子！”
老周没理他，继续说：“这画啊，叫《百美图》，画眼藏在最角落，有个穿红衣的小丫头，右手缺了根小指——”
“啪！”王二的算盘掉在地上，算珠滚得满地都是。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众人这才发现，他右手小指果然缠着圈黑布，像是断了一截。
老周的目光突然扫向窗外，云逍正站在茶馆对面的槐树下，手里把玩着颗桃木珠子。四目相对时，老周的醒木又往桌上敲了敲，这次的节奏很特别，三轻两重，正是他们当年在江湖上约定的暗号——“画眼在无面人处”。
“要说这画眼，得从二十年前说起。”老周话锋一转，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那年乌镇丢了五个绣娘，个个左耳后有颗痣，官府说是野兽叼走了，可有人看见，钱老爷夜里扛着个大木箱往城外破庙去，箱子缝里淌出的血，把路都染红了。”
他突然提高声调，震得窗纸嗡嗡响：“那五个绣娘，正是给《百美图》补绣的！画眼缺了她们的魂，就像人没了心，所以啊，画里的鬼才天天惦记着补张新脸呢！”
“你血口喷人！”王二扑上台想抢醒木，却被老周一脚踹翻在桌下。老周踩住他的背，青布长衫下露出半截锁链，链环上刻着的“捕”字已经锈得发黑——原来这说书人，竟是二十年前负责绣娘失踪案的捕头，当年因查案受阻被罢官，隐姓埋名在茶馆说书。
“列位请看！”老周抓起王二的手腕，扯开黑布，他的小指果然断了，断口处有圈整齐的刀痕，“钱万山每换次皮，就要剁掉替身一根手指祭画，王管家这根，怕是替钱万山挨的吧？”
王二瘫在地上直哼哼，嘴里漏出些零碎的话：“是……是老爷让我干的……地窖里的画……每到月圆就会哭……”
台下早已炸开了锅，有人喊着要去报官，有人抄起板凳要去钱府讨说法。云逍转身往巷口走，李青和苏荣正躲在拐角，手里攥着从阿莲鞋里找到的铜钥匙。
“画眼在红衣小丫头那，”云逍的桃木剑在掌心转了个圈，“老周说的‘无面人’，应该是画中没脸的女子，她们的魂魄被锁在画里，只有用绣娘的血才能引出画眼。”
苏荣摸出个小瓷瓶，里面是溶血草和白梅香的花粉调成的汁：“阿莲的血混着她表妹的花粉，正好能破画里的咒。只是钱万山肯定在画眼周围布了阵，老周刚才提到‘破庙木箱’，说不定二十年前的绣娘尸骨就在那，得先去取些骨灰来。”
巷口的风吹过，带着茶馆里老周的声音，这次说的是段新段子：“……那画眼啊，见不得真东西，你拿块亲人的遗物凑过去，它就会显形，像面镜子，照出画里鬼的真身……”
李青突然摸到袖袋里的绣鞋，鞋面上的鸳鸯一只睁眼一只闭眼，睁眼的那只眼珠，竟是用阿莲的头发绣的。她抬头望向钱府的方向，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狮子在雾里像两只蹲守的恶鬼。
“走吧。”云逍的桃木剑穗扫过石阶，“先去破庙取骨灰，再去会会那幅《百美图》。老周把动静闹这么大，就是给咱们争取时间。”
三人刚拐过街角，就听见茶馆里传来惊堂木的巨响，老周的声音穿透晨雾飘过来：“列位且记着，画皮鬼再凶，也怕两样东西——一是亏心人的眼泪，二是亲人的念想！”
李青攥紧了绣鞋，鞋跟里的铜钥匙硌得掌心发烫。她突然想起阿莲留下的纸条，最后那句被泪水洇得模糊的字，此刻突然清晰起来——“画中魂，盼归人”。
破庙的方向传来几声鸦鸣，雾渐渐散了，露出钱府高耸的马头墙，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极了《百美图》里那些无脸女子脖颈处的寒光。这场由说书人掀起的风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