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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第一个清晰的感觉是痛,不是那种尖锐的、局部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骨髓的钝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拆散,又被粗糙地重新组装起来,每一处关节,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是冷。一种穿透肌肤,渗入骨髓的冰冷。不像是冬天的寒风,而更像是……躺在某种冰冷的金属台上,或者,是深秋夜半,无人街道的沥青路面所散发出的那种毫无生气的寒意。

他尝试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耳边先是传来一片模糊的嘈杂,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有金属碰撞的清脆声,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忽远忽近、意义不明的絮语。渐渐地,声音开始变得清晰。

“……生命体征稳定了……”

“颅内压偏高,需要持续观察……”

“多处粉碎性骨折,尤其是腰椎和下肢……”

“真是奇迹啊,从那种高度……”

高度?什么高度?

他努力地思考,但大脑里空空如也,像被一场大火烧过的荒原,只剩下灰烬和虚无。他试图抓住“高度”这个词,想从中牵引出一点相关的记忆,结果却只引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太阳穴如同被两根钢针反复穿刺。

他放弃了,转而将所有精力集中在控制眼皮这微不足道的动作上。

一下,两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线终于刺破了黑暗。光线很柔和,是惨白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灯光。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纯白的天花板影子。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些模糊的人影,穿着浅色的衣服,走来走去。

“他醒了!”一个略显年轻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一张女性的脸进入了他的视野,戴着护士帽,口罩拉到了下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略显疲惫的微笑。

“你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塞满了砂纸,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护士用棉签蘸了点水,小心地湿润他的嘴唇。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我……”他终于挤出了一个沙哑的音节,声音陌生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是谁?”

护士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情,她转头看了看旁边,似乎是在寻求医生的意见。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男医生走了过来,用手电筒检查了他的瞳孔。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医生问道,声音平稳而冷静。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又引来一阵眩晕和头痛。

医生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然后对护士说:“脑震荡后遗症,逆行性遗忘。很常见,看他恢复情况。”

接着,医生俯下身,看着他:“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身份证。你叫张启。还记得吗?张——启。”

张启?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感觉,没有认同,没有归属。就像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符号。

“张……启?”他迟疑地重复。

“对。”护士接过话,语气尽量显得轻松,“你叫张启。你可真是福大命大,从你们公司天台掉下来,落在绿化带的灌木丛上,缓冲了一下,不然……”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公司天台?掉下来?

他努力地去想,去构建一个自己从高处坠落的画面。但脑海里只有一片虚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下坠感。原来那冰冷的、无尽的坠落感,并非幻觉。

“警方初步勘察,认定是自杀。”医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在天台发现了你的个人物品,没有打斗痕迹。”

自杀?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入他本就混沌的脑海,激起一片茫然的无措。我……为什么要自杀?

他搜索着内心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一丝一毫与“绝望”、“厌世”相关的情绪,结果却一无所获。他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痛苦,甚至感觉不到恐惧——除了对自身状态和这片空白的恐惧。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包裹了他。

我不是张启。至少,我的内心不认同这个名字。

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沉默着,接受着护士的照料,接受着医生的检查。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外界的力量摆布着,填写着“张启”这个身份。

日子在医院的白色墙壁和消毒水气味中一天天过去。身体在缓慢地恢复,骨折处打着厚厚的石膏,动弹不得。警方来过两次,询问他跳楼的原因和经过。他只能给出同样的答案:不记得了。

警察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最终,他们也只能在报告上写下“因不明原因自杀,导致失忆”的结论。

期间,有一些自称是公司同事的人来看望他。他们带着果篮和花,说着一些公式化的安慰话语。

“张启,想开点,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工作的事别担心,老板说了,给你留着位置。”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好好休息。”

他听着这些关切,却只觉得隔膜。这些面孔对他而言无比陌生,他们口中的“张启”所做的项目、遇到的困难,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只能勉强挤出微笑,说着“谢谢”,内心却是一片冰凉的疏离。

他注意到,有些同事在说话时,眼神会不自觉地闪烁,似乎在回避着什么。尤其是当他问起“我跳楼前,有没有什么异常”时,他们的回答往往变得含糊其辞。

“没什么异常啊,就是……好像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可能……是项目压力吧,你知道的,最近公司业绩不好。”

“他之前好像和他女朋友吵过架?不太清楚……”

女朋友?

他又捕捉到一个陌生的信息点。但没有人主动提及更多,似乎这是一个敏感话题。

一个月后,他终于可以出院了。由于“失忆”,他无法办理复杂的出院手续,还是一位好心的、年纪稍长的同事帮他处理完一切,并开车送他回“家”。

车子停在一个老旧小区楼下。同事扶着他,艰难地上了三楼,用从他随身物品里找到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锈绿色的防盗门。

“这就是你家了,张启。”同事把他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同事留下了一张名片,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一居室,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灰色的沙发,玻璃茶几,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一切都透着一种临时凑合、缺乏生活气息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霉味,显然很久没有好好通风了。

这里就是“张启”生活的地方?

他撑着身体,尝试站起来。双腿依旧无力,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剧痛和颤抖。他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扶着墙壁,慢慢地探索着这个陌生的“家”。

卧室里是一张单人床,被子没有叠。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水杯和半包吃剩的饼干。书桌上有一台落满灰尘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散落着几支笔。

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普通的衬衫和裤子,款式陈旧,颜色非黑即灰。他用手触摸着那些布料,冰冷而陌生。

他走到卫生间,看向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头发乱糟糟的,眼眶深陷,嘴唇干裂。一双眼睛空洞无神,里面盛满了迷茫和疲惫。

这就是张启?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感,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痕迹。但没有。镜子里的人,就像一个借住在陌生皮囊里的幽灵。

“你是谁?”他对着镜子,无声地问道。

镜子里的他也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强烈的疏离感和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

下午,他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开始更仔细地搜查这个房间。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找到一点什么,任何东西,能告诉他“张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能提示他自己究竟是谁。

他翻遍了书桌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水电费账单、旧发票和几本他毫无兴趣的财经杂志。没有任何日记,没有照片,没有能透露个人情感的东西。这个“家”,干净得像一个临时旅馆,没有任何生活的温度。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上。

这个锁着的抽屉,成了这个冰冷房间里唯一一个带有“秘密”意味的东西。

他回到客厅,在自己的出院行李袋里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串钥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地尝试。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东西不多。几份保险合同,条款复杂,他看不懂。一个旧的牛皮纸信封。

他拿起信封,入手有些沉。他打开封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

那是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一个风景照,背景是某个着名的旅游景点,照片上的“张启”——也就是镜子里那张脸——站在景点前,脸上带着略显僵硬的笑容。是标准的游客照。

第二张还是风景,不同的地方。

第三张……是一张合影。

照片上,“张启”搂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肩膀。女孩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很甜美。两人靠得很近,显得很亲密。

这应该就是同事们提到的“女朋友”吧?

他拿起这张合影,仔细端详。女孩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张启”在照片里的笑容,虽然咧着嘴,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和……勉强?

他看着女孩的脸,努力想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一点关于她的片段。名字?相处的情景?争吵的原因?一片空白。

他感到一阵烦躁,将照片翻到背面。

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字,字迹有些潦草:

“与孟红,摄于西山。”

孟红。

这是女孩的名字。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依旧没有任何感觉。就像“张启”一样,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

然而,当他准备将照片放回信封时,无意中注意到,这张合影似乎被撕开过,又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合了起来。撕开的裂痕正好从两人中间穿过,虽然被粘合,但那道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争吵?分手?所以把照片撕了,后来又后悔粘了回去?

这似乎是合理的推测。但为什么,他看着这道裂痕,心里会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他将照片和保险合同放回抽屉,重新锁好。找到的这点线索,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让迷雾更浓了。

夜幕降临。

城市华灯初上,窗外是一片璀璨的、与他无关的热闹。他没有开灯,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淹没在黑暗中。

身体的疼痛依旧持续着,但更折磨人的,是内心的空洞和迷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跳楼?那个叫孟红的女孩现在在哪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个世界如此庞大,人潮汹涌,却没有一个人认识真正的他,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来自何方。他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婴儿,无助而恐惧。

“……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词莫名地契合了他此刻的心境。没有名字,没有记忆,没有归属。

“野狗……二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对,以后,在我找到自己之前,我就叫‘二狗’吧。”

他,暂时接受了“二狗”这个充满自嘲和辛酸的名字。

夜深了。疲惫和伤痛最终战胜了混乱的思绪,他靠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眠并不安稳。

他又梦到了那无尽的下坠。风声在耳边呼啸,冰冷的空气切割着皮肤。下方是越来越近的、坚硬冰冷的大地。

就在他即将坠地,粉身碎骨的前一刹那,场景猛地切换。

不再是城市的高空,而是一片昏暗的、弥漫着血色雾气的空间。一个扭曲的、模糊的黑影在不远处凝聚,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怨毒和冰冷。它没有五官,没有具体的形态,但二狗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着他,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坠楼时更甚!他想跑,却动弹不得;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黑影缓缓地、无声地向他飘来,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

就在那黑影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二狗的眼前猛地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与眼前恐怖景象格格不入的画面——

一片金黄色的田,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一个身形健硕、戴着草帽的男人,正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憨厚而慈祥的笑容,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

但那瞬间的温暖和安宁,与黑影带来的极致阴冷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啊!”

二狗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地环顾四周。

客厅里依旧黑暗、寂静。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光斑。

没有麦田,没有老农。

也没有……那个黑影。

是梦吗?感觉真实得可怕。那冰冷的怨毒,那刻骨的恨意,绝不仅仅是噩梦那么简单。

还有那个麦田和老农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那是……我的记忆吗?属于我“自己”的记忆?

他蜷缩在沙发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无法驱散那从心底里渗出的寒意。

跳楼失忆,身份成谜,同事的闪烁其词,被撕毁又粘合的照片,还有这诡异的、掺杂着陌生温暖记忆的恐怖噩梦……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他的“自杀”,绝非偶然。在这重重迷雾之下,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秘密。

而“张启”这个身份,仅仅是他踏入这片迷雾的,第一个入口。

前路未知,危机四伏。他,这个自称“二狗”的迷途者,只能凭借着脑海中偶尔闪过的、不知真假的碎片,以及求生的本能,一步步走向迷雾深处,去揭开那被层层掩盖的、关于身份与命运的残酷真相。

他的迷途,才刚刚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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