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亲王等人被景琛斥退后,慈宁宫重归死寂。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如同耗尽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我瘫在凤榻上,冷汗浸透重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残片的效力正在迅速消退,更深的虚弱与寒意,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漫涌上来,要将我拖入永恒的黑暗。
景琛……我的皇儿……他离去时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比任何毒药都更让我心寒。他不再是那个会依赖地唤我“母后”、在我病榻前偷偷垂泪的孩子了。那双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是初具雏形的帝王威仪,是……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彻骨的疏离。他精准地出现,恰到好处地解围,又干脆利落地离开,一切言行无可指责,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强撑的伪装。他在用行动告诉我,他已经不需要我的庇护,甚至……可能不再需要我这个“母后”了。
“娘娘,用药了。”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又一碗浓黑的药汁端到我唇边。那苦涩的气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滚。我勉强吞咽了几口,便再也忍不住,伏在榻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娘娘!”挽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替我抚背。
“没……没事。”我摆摆手,虚弱地靠回引枕,闭上眼,感受着生命正一点点从这具破败的躯壳中流逝。高德忠垂手站在榻边,面色灰败,眼神中充满了绝望。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沉重的阴影。
“高德忠,”我喘息着,用尽力气低声问,“赵擎……有新消息吗?”
高德忠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回娘娘,尚无……北疆路远,信使往来至少需十日……娘娘,您要保重凤体啊!靖安侯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吉人天相?我心中苦笑。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毒箭穿心,哪有那么多吉人天相?赵擎若亡,北疆必乱,这江山……我甚至不敢去想那后果。
“阿尔丹……那边呢?”我又问,这是我现在唯一还能抓住的一丝希望。
“公主殿下刚刚派人悄悄传了话,说……说柳文轩近日深居简出,难以接近。那个江湖郎中,似乎……似乎与睿亲王府的一名清客是旧识,但行踪诡秘,一时难以查清底细。殿下让娘娘宽心,她会再想办法。”
睿亲王府……又是睿亲王!这条毒蛇的尾巴,似乎越来越清晰了。阿尔丹这孩子在冒险,我知道。可我如今,除了她,还能依靠谁?
殿外,风声呜咽,更漏声一声声敲在心上,缓慢而清晰,如同催命的符咒。正月里的夜,长得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黑暗时,一阵极其轻微、却迥异于风声的响动,传入耳中。那像是……许多人刻意放轻、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的脚步声,正从四面八方靠近慈宁宫!
高德忠和挽月也听到了,两人脸色骤变,齐齐看向殿门方向。
“什么人?!”高德忠厉声喝道,闪身挡在我榻前。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紧接着,数十名身着玄色软甲、面覆黑巾、手持强弩利刃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涌入殿内,瞬间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眼神冰冷,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杀伐之气,绝非普通宫廷侍卫!
是“影卫”?不!赵擎的“影卫”绝不会以此种方式出现!这是……杀人灭口的死士!
“护驾!”高德忠尖声嘶吼,拔出腰间暗藏的短刃,将我和挽月护在身后。挽月也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脸色惨白,却寸步不离。
那些黑衣人并不急于进攻,只是冷冷地围住我们,弩箭上幽蓝的寒光对准了我们周身要害。
死寂中,一个穿着内侍总管服饰、面容阴鸷的中年太监,缓缓从黑衣人身后踱出,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睿亲王的心腹——冯保!
“冯保!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带人擅闯太后寝宫!”高德忠目眦欲裂。
冯保阴恻恻一笑,尖声道:“高公公,何必动怒?咱家也是奉旨行事。”
“奉旨?奉谁的旨?”我强撑着坐直身体,冷冷地盯着他。心中已猜到答案,却仍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冯保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绸缎,朗声道:“奉皇上口谕:太后沈氏,牝鸡司晨,秽乱宫闱,勾结外臣,意图不轨!今查实其与逆臣赵擎暗通款曲,欲行废立之事!着即废去太后尊号,打入冷宫!慈宁宫一应人等,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废后?打入冷宫?勾结赵擎?欲行废立?!
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心脏!景琛!竟然真的是景琛!他竟如此迫不及待?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他病重的“母后”置于死地?!是睿亲王的挑唆?还是……这本就是他自己的意愿?那个我一手扶上皇位、倾尽心血保护的孩子?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硬生生咽下,目光如万年寒冰,射向冯保:“皇上呢?让他来见本宫!”
冯保皮笑肉不笑:“皇上龙体不适,已歇下了。太后娘娘,哦不,沈氏,您还是乖乖接旨吧,也省得奴才们动手,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放肆!”挽月厉声斥道,“太后娘娘乃皇上嫡母,先帝钦定摄政!尔等矫诏作乱,罪该万死!”
“矫诏?”冯保冷哼一声,一挥手,“拿下!”
黑衣人应声而动,弩箭上弦之声刺耳!
“娘娘快走!”高德忠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向冯保,试图擒贼擒王!挽月也挥动匕首,护在我身前!
然而,寡不敌众!高德忠虽武功不弱,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是精锐死士,瞬间便被数把钢刀架住脖颈,按倒在地!挽月也被两名黑衣人轻易制住!
“高德忠!挽月!”我惊呼出声,挣扎着想下床,却浑身无力,摔倒在地。
“娘娘!”挽月哭喊着。
冯保走上前,用脚尖踢了踢被压在地上的高德忠,冷笑道:“高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指认沈氏与赵擎有私,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呸!阉狗!你不得好死!”高德忠目眦欲裂,破口大骂。
冯保脸色一沉:“冥顽不灵!杀了!”
一名黑衣人举刀便砍!
“住手!”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那刀锋在离高德忠脖颈寸许之地停住。
冯保看向我,眼中闪着恶毒的光:“怎么?沈氏,你想通了?”
我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凄厉而绝望的弧度:“你们……不是要本宫死吗?何必牵连无辜?放他们走,本宫……随你们处置。”
“娘娘!不可!” “奴才誓与娘娘共存亡!” 高德忠和挽月同时哭喊。
冯保眯着眼打量我片刻,阴笑道:“倒是主仆情深。可惜啊,皇上的意思,是慈宁宫……鸡犬不留。”
我的心彻底沉入冰窟。景琛……你竟狠毒至此?!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交击之声!似乎有另一队人马正在与外面的黑衣人交战!
“怎么回事?”冯保脸色一变,厉声问道。
一名黑衣人疾步闯入:“公公!不好了!是……是阿尔丹公主带着一队侍卫闯进来了!外面兄弟挡不住!”
阿尔丹?!她怎么来了?!
冯保眼中凶光一闪:“速战速决!先杀了沈氏!”
几名黑衣人立刻持刀向我逼来!
“保护娘娘!”高德忠和挽月拼命挣扎。
眼看刀锋及体,我闭上眼,心中一片死寂。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吗?父皇……端嫔……赵擎……我对不住你们……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激烈的打斗声、惨叫声和一声清脆焦急的呼唤:“母后!”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阿尔丹一身劲装,手持一柄染血的长剑,如同发怒的雌豹,率领着十余名显然是赵擎留在京师的“影卫”死士,杀透重围,冲了进来!她武功竟相当不俗,剑法凌厉,瞬间刺倒两名逼近我的黑衣人!
“阿尔丹!快走!别管我!”我嘶声喊道,心中又急又痛!她不该来!这是送死!
“保护公主!诛杀逆贼!” “影卫”首领厉声喝道,与冯保的手下战作一团。殿内顿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阿尔丹不顾一切地冲到我跟前,想要扶起我:“母后!儿臣带你走!”
“走?哪里走!”冯保狞笑一声,亲自挥刀向阿尔丹背后砍来!
“公主小心!”一名“影卫”奋不顾身地挡在阿尔丹身后,被冯保一刀劈中,鲜血喷溅!
“阿尔丹!”我肝胆俱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殿外传来一声更加威严、更加冰冷的怒喝:“都给朕住手!”
所有人动作一滞!
只见小皇帝萧景琛,在一群盔明甲亮、显然是真正大内高手的侍卫簇拥下,缓步走入殿中。他面色沉静,目光扫过殿内惨状,最后落在我和阿尔丹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参见皇上!”冯保等人连忙跪倒在地。
景琛没有理会他们,目光直视着我,缓缓道:“母后,这是何苦?朕只是请您移居静养,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已无悲无喜,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移居静养?皇上,事到如今,何必再演戏?你要杀我,何必假手他人?”
景琛眉头微蹙:“母后误会了。朕只是听闻有宵小作乱,惊扰慈宁宫,特来护驾。” 他目光转向冯保,语气陡然转厉,“冯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圣旨,谋害太后!给朕拿下!”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将目瞪口呆的冯保及其心腹锁拿。
这一幕,虚伪得让我作呕。他在演戏,演给谁看?给阿尔丹?给可能存在的旁观者?还是……给他自己那颗早已冰冷的心?
“皇兄!”阿尔丹持剑护在我身前,泪流满面,“你怎能如此对待母后!母后为你,为这江山,呕心沥血,如今病重至此,你……”
“阿尔丹!”景琛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后宫不得干政!带公主下去!”
两名侍卫上前欲带走阿尔丹。
“放开我!”阿尔丹挣扎着,绝望地看着我,又看向景琛,“皇兄!你会后悔的!”
景琛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淡淡道:“母后受惊了。慈宁宫需彻底清查,不便静养。即日起,请母后移驾……长乐宫休养。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扰。”
长乐宫……那是前朝废后所居的冷宫!他终究,还是走出了这一步。软禁。或许,这已是他最后的“仁慈”?
我笑了,笑声嘶哑而悲凉,在这血腥弥漫的殿中回荡,如同夜枭啼哭。我看着他,一字一顿,用尽最后的力气:“好……好……好一个……孝子贤孙!萧景琛……这江山,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最后的感觉,是阿尔丹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那穿透骨髓的冰冷。
凤陨星沉,万籁俱寂。这深宫的血雨腥风,这江山的千秋重担,似乎,都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