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柳玉娇悬梁自尽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炸响在紫禁城死寂的上空。没有丧钟长鸣,没有举宫哀悼,只有銮仪卫无声的封锁和长春宫宫人压抑的哭泣,以及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却又被严格禁止公开谈论的流言蜚语。凤陨,并非荣光的终结,而是罪孽的终章。
我独坐西偏殿,听着窗外风声鹤唳,心中并无太多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无尽的悲凉。父亲沉冤得雪在望,但一条鲜活的生命(纵然是仇敌)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逝,依旧让人心悸。皇宫这座巨大的熔炉,吞噬了太多野心、爱情与生命。
次日,皇帝萧景琰并未临朝,只发了一道明发上谕,言贵妃柳氏“突发恶疾,薨逝”,依制辍朝三日,丧仪从简,非经特许,各宫不得擅往吊唁。这道旨意看似寻常,其中“突发恶疾”四字和“从简”、“不得擅往”的措辞,却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冰冷与决绝。前朝后宫,但凡消息灵通者,皆心知肚明,柳家这座看似稳固的靠山,已然崩塌。
紧接着,更为雷霆万钧的旨意接连颁下。不是针对后宫,而是直指前朝。皇帝以“贪墨漕银、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等十数条大罪,下旨彻查已故太师柳文渊及其党羽。缇骑四出,抄家拿问,昔日门庭若市的柳府顷刻间被查封,相关涉案官员或下狱或罢黜,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骤然降临。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无人敢置喙半句。曾经权倾朝野的柳氏外戚集团,在皇帝隐忍多年的筹谋与精准打击下,土崩瓦解。
在这滔天巨变中,一道不起眼却于我重若千钧的诏书,悄然颁行。皇帝谕令刑部、大理寺重勘永初七年漕运一案。不久,正式诏告天下,为前漕运御史沈墨平反昭雪,追复原官,赐祭葬,其家产悉数发还。诏书中肯定了父亲“清廉刚直,遭奸人构陷”的忠臣本色。
当高德忠亲自来到西偏殿,宣读这道平反诏书时,我跪在地上,双手接过那卷明黄的绸缎,指尖冰凉,泪水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打湿了衣襟。多年屈辱,家族离散,父亲含冤而死的惨痛……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洗刷。我对着养心殿的方向,重重叩首,泣不成声:“臣妾……谢皇上天恩!父亲在天之灵,得以安息矣!”
高德忠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轻声道:“才人节哀,保重凤体。皇上还有口谕,沈才人忠孝可嘉,沉毅明慧,特晋为从五品嫔位,赐号‘婉’,移居永寿宫东配殿。”
婉嫔?我微微一怔。晋位份,赐居所,这是恩赏,也是……一种安置。我叩首谢恩,心中明白,父亲的冤屈已雪,我在宫中的“价值”也已实现大半。皇帝给我一个相对安稳的地位,是对我此番“功劳”的酬谢,或许,也带着一丝对忠臣之后的抚慰。
风波渐息,宫闱秩序重新建立。长春宫被封存,往日依附贵妃的妃嫔或遭贬斥或变得安分守己。贤妃德妃等人更加谨小慎微。端嫔依旧深居简出,但协理六宫之权,无形中加重了几分。她依旧是那副淡泊模样,只是在一次晨省后偶遇时,她屏退左右,对我淡淡说了一句:“往事已矣,前路漫漫,婉嫔好自为之。”目光交汇间,有淡淡的默契,却再无更深的交集。我深知,同盟之谊止于此,往后宫路,需独自前行。
阿尔丹公主在我晋位后,兴高采烈地跑来道贺,叽叽喳喳地说皇表哥总算做了件明白事。她的纯粹与热情,是这深宫中难得的暖色。我感激她的情谊,却也知道,她终究是草原的鹰,不属于这四方宫墙。
移居永寿宫东配殿那日,阳光甚好。殿宇比西偏殿宽敞明亮许多,院中有一株高大的海棠,花开正艳。挽月带着春桃秋杏欢喜地收拾着新居,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轻松。我站在廊下,望着那绚烂的海棠,心中却异常平静。
父亲的冤屈已雪,柳家已倒,我在这宫中的生存危机已然解除。甚至,还得了一个“婉嫔”的名分,有了些许立足之地。然而,我并无丝毫得意或野心。历经生死,看尽倾轧,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本质。皇帝的“恩宠”如同镜花水月,今日可赐,明日亦可夺。端嫔的“盟友”关系建立在利益之上,脆弱不堪。唯有自身立得住,方能求得一方安宁。
我不愿,也不再需要去争什么圣心独宠。那非我所愿,亦非安身之道。我所求,不过是在这深宫之中,保全自身,平静度日。或许,闲暇时能翻阅史书经卷,如同幼时随父亲读书一般,在精神的世界里求得一丝自由。又或许,能暗中关照一下流落在外的沈家族人,尽一份心力。
晚膳后,我独坐窗下,下意识地拨动了腕上那一直佩戴着的、母亲留下的锦瑟琴弦。琴弦微颤,发出一声清越幽长的鸣响,在这暮色四合的新居里,荡开一圈淡淡的涟漪。
夜色渐浓,宫灯初上。有太监来传,说皇上晚膳后会在御花园散步。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挽月看着我,眼中带着询问。
我轻轻摇头,对那太监温言道:“回禀皇上,臣妾今日搬迁新居,身子有些乏了,恐失仪驾,请皇上恕罪。”
太监有些意外,但也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挽月低声问:“娘娘,您这是……”
我看着窗外渐起的星辰,微微一笑:“月色正好,何必去凑那份热闹。这永寿宫的海棠,看着便很好。”
挽月似懂非懂,但见我神色安然,便也安心下来。
我深知,自今夜起,我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另一条道路。这条道路,远离那充满纷争与漩涡的中心,宛如一片宁静的湖泊,虽归于沉寂,却能让我在喧嚣中守住内心的那份安宁,或许,还能保留更多真实的自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如泣如诉的诗句,恰如我此刻的心境。往昔的那些恩怨情仇,随着柳家的覆灭和父亲的昭雪,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一般,渐渐远去,消失在时光的深处。
未来的宫廷生活,就像那幽深的宫巷一般,充满了未知和变数。然而,我愿如同这锦瑟之音,幽微而自持,不求声名显赫,只求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在这紫禁城的故事里,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结局,新的波澜总是在不经意间涌起。但至少,在这一刻,我,沈清漪,或者说婉嫔,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可以安静地欣赏庭前花开花落,感受岁月的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