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亭一夜的刀光剑影与生死搏杀,如同浸透寒冰的墨汁,在黎明时分悄然渗入慈宁宫的地砖,无声无息,却让这座帝国权力中心的每一寸空气都凝固着肃杀。我褪下染了夜露与尘土的深色宫装,换上素净的太后常服,端坐镜前,挽月小心翼翼地为我梳理着略显凌乱的发髻。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有着难以掩饰的青黑,但那双凤眸深处,却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焰,历经惊魂,反而淬炼出更甚从前的坚毅与寒冽。
“娘娘,薛神医已给公主服下那半份‘解药’,公主脉象暂稳,热退了些,已能安睡。”挽月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未散的惊悸。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梳妆台上那枚冰冷的、来自冷香亭的瓷瓶。半份解药,缓兵之计,附带阴损的迷毒……对方的心思,歹毒且缜密。阿尔丹的性命,依旧悬于一线,而真正的解药和幕后黑手,仍隐藏在迷雾之后。
“高德忠那边,审讯有何结果?”我问,声音平静无波。
挽月手上动作微顿,叹了口气:“擒住的几名死士,皆已服毒自尽,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兵刃也是寻常江湖式样,查不出源头。那个逃脱的灰衣人……如同泥牛入海,赵侯爷的死士追出西苑后便失去了踪迹。”
意料之中。对方既然敢设下如此杀局,自然不会留下明显把柄。但,并非全无线索。那灰衣人虽逃脱,其身形步法,却在我脑中留下了模糊的印象,总觉得似曾相识。而且,对方索要“锦瑟残谱”,再次将矛头指向了端嫔的遗物,这绝非偶然。
“传令下去,”我沉吟道,“加强宫中戒备,尤其是慈宁宫和护国寺公主住处,增派绝对可靠的人手。对外,依旧宣称本宫凤体违和,需要静养。阿尔丹公主病情‘好转’,需在寺中‘静修祈福’。” 我要制造假象,迷惑对手,争取时间。
“是。”挽月应下,稍作迟疑,又道:“娘娘,今日……还有大朝会。庄亲王他们……怕是会有所动作。”
我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本宫知道。备轿,去乾清宫。”
是的,朝会。冷香亭的刺杀绝非孤立事件,它必然是朝堂博弈的延伸。庄亲王一党,绝不会放过我“称病”的机会。避而不见,只会示弱,正中他们下怀。我必须去,而且要堂堂正正地去,让所有人都看到,我这位摄政太后,不是几场暗杀就能击倒的!
乾清宫金銮殿,庄严肃穆。垂帘之后,我端坐凤椅,隔着珠帘俯瞰丹陛之下。小皇帝萧景琛依旧懵懂地坐在龙椅上,由内侍在一旁小心看护。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凝重。庄亲王身着亲王蟒袍,立于百官之首,面色沉静,但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开阖之间,精光闪烁,如同潜伏的毒蛇。
果然,朝议刚开始不久,庄亲王便出列奏道:“皇上,太后娘娘。北疆军情紧急,狄人陈兵十万,虎视眈眈。然我军饷短缺,将士寒衣未备,长此以往,恐生巨变。老臣连日与兵部、户部商议,皆言国库空虚,难以为继。为社稷计,老臣斗胆,恳请太后娘娘以国事为重,暂停宫中诸多不急之务,缩减用度,倾内帑以充军资,解边疆燃眉之急!” 他言辞恳切,一副忧国忧民之态,却字字句句都在逼宫,要将我内廷的财政权彻底架空,并将可能出现的边防失利责任,预先扣在我的头上。
珠帘后,我尚未开口,礼部一名侍郎竟出列附和:“摄政王所言极是!臣闻宫中近日为公主祈福,耗费颇巨,虽是一片慈心,然国难当头,是否可暂缓一二?且先帝丧仪、新帝登基,内帑消耗甚大,如今边关告急,实应权衡轻重啊!” 此人显然是庄亲王安排的棋子,试图将阿尔丹的病也作为攻击我的借口。
一时间,又有几名官员出列,或明或暗地支持庄亲王。朝堂之上,附和之声渐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向垂帘之后涌来。张阁老等重臣眉头紧锁,却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反驳,毕竟“节省开支以充军资”占据着道德高地。
我静静听着,心中冷笑。庄亲王,你终于按捺不住了吗?利用北疆危机制造舆论压力,想一步步蚕食我的权力?可惜,你打错了算盘!
待附议之声稍歇,我缓缓开口,声音透过珠帘,清晰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摄政王与诸位爱卿忧心国事,本宫甚慰。北疆将士之苦,皇上与本宫寝食难安。”
我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垂帘之上。“然,缩减用度,倾尽内帑,岂是长远之计?内帑乃皇家根本,维系宗庙、供奉宫闱,岂可轻易动摇?若竭泽而渔,一旦宫中生变,或遇天灾,又将何以应对?”
我首先驳回了彻底动用内帑的提议,守住底线。接着,话锋一转:“至于北疆军饷,本宫早已责令户部、兵部多方筹措。昨日,靖安侯赵擎有八百里加急奏报呈送军机处,言已自筹粮草三十万石,棉衣五万套,先行垫付边军,不日即可运抵前线!此外,赵擎已整军备战,若北狄敢犯,必予迎头痛击!尔等可知,这自筹的粮草军资从何而来?乃是赵擎与本宫商议,由其出面,劝说北疆商会、盐铁富商,效仿古人‘输粟助边’,为国分忧!此事,张阁老可曾阅过奏报?”
我将赵擎推了出来!他不仅是武将,更利用其在北疆的威望和人脉,解决了部分军需,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那些只会空谈“国库空虚”的官员脸上!而且,我刻意点出“与本宫商议”,表明此事是我幕后推动,彰显了我并非困守深宫,而是早有部署!
张阁老立刻出列:“回太后娘娘,臣已阅过靖安侯奏报,确有其事。靖安侯忠勇可嘉,太后娘娘运筹帷幄,实乃国家之福!” 有了首辅的肯定,此事便板上钉钉。
庄亲王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赵擎会来这一手,打乱了他的节奏。他强自镇定道:“靖安侯忠心为国,自是好事。然商贾输粟,终非长久,军国大事,岂能倚仗商贾?且北狄势大,恐非靖安侯一军可挡……”
“摄政王此言差矣!”我立刻打断,语气转厉,“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商贾亦是朕之子民,有心报国,岂可轻侮?莫非摄政王认为,只有加征赋税、耗尽国库,方是正道?至于北狄是否可挡,”我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凛然的杀意,“我大周立国百年,靠的是将士用命,君臣一心!而非畏敌如虎,妄自菲薄!皇上虽幼,亦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理!今日在朝诸公,谁若再敢妄言示弱,乱我军心,休怪本宫以祖宗家法从事!”
我一番话,掷地有声,先将“商贾助边”拔高到“忠君爱国”的高度,堵住庄亲王之口,再以强硬的态度表明抗战决心,最后直接扣上“乱军心”的帽子进行威胁。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一些原本想附和庄亲王的官员,吓得缩回了脖子。
庄亲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我接连驳斥,气势已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挽回颓势:“老臣绝无示弱之意,只是……”
“没有只是!”我再次强势打断,不给他喘息之机,“军饷之事,既有靖安侯筹措于前,户部亦当竭力于后,双管齐下,必保前线无虞!此事不必再议!当下最要紧者,乃是肃清朝纲,清除内患!” 我猛地将话题引向“内患”,目光如电,射向庄亲王,“本宫近日静养,却闻宫中屡有怪事,甚至有宵小之辈,妄图以魑魅手段,祸乱宫闱,其心可诛!摄政王总理宗人府,于宫禁安全,责无旁贷!此事,你待如何解释?!”
我将冷香亭的刺杀,隐晦地指向“宫禁安全”,直接向庄亲王发难!虽然暂无实证,但我就是要借此敲打他,表明我已警觉,并且绝不退缩!
庄亲王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旋即镇定下来,躬身道:“太后娘娘明鉴!宫禁安全,自有銮仪卫与内务府负责。若真有宵小作乱,老臣定当协同有司,严查不贷!只是……不知娘娘所指‘怪事’,具体为何?” 他巧妙地将责任推给銮仪卫和内务府,并反将一军,问我具体事由。
我自然不会在朝堂上提及冷香亭细节,那会打草惊蛇。我冷笑一声:“具体何事,摄政王心知肚明!本宫望你恪尽职守,莫要辜负先帝托付之重!退朝!”
我不再给他辩解的机会,直接宣布退朝。在百官复杂各异的目光中,我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庄亲王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回到慈宁宫,我褪下朝服,只觉得身心俱疲。这场朝会,看似我占了上风,逼退了庄亲王的攻势,但实则凶险异常。我与他的矛盾,已彻底公开化、白热化。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残酷。
“娘娘,”高德忠悄然而入,低声道,“刚收到密报,那个失踪的‘江南富商’……有踪迹了。”
我精神一振:“在何处?”
“似乎……入了苗疆后,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向西,进入了……吐蕃境内。”
吐蕃?我的心猛地一沉。吐蕃地域辽阔,神秘莫测,与西域接壤,历来与中原关系微妙。此人逃往吐蕃,是想寻求庇护?还是……与吐蕃势力有所勾结?若真如此,那牵扯的将不再是简单的宫廷阴谋,而是可能引发边疆大战的国际争端!
“继续查!不惜一切代价,弄清他在吐蕃的落脚点和目的!”我沉声道。局势,似乎正朝着一个更加危险和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窗外,天色阴沉,似乎有一场大雪即将来临。我抚摸着袖中那冰冷坚硬的铜匣,心中思绪万千。先帝的警告,庄亲王的逼迫,西域的阴影,吐蕃的疑云……这一切,都像巨大的旋涡,将我紧紧缠绕。凤鸣朝堂,只是序曲。真正的狂风暴雨,还在后头。而我能做的,唯有握紧手中的筹码,在这棋局终局到来之前,寻到那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