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主力在陈仓道狭路死磕时,第四镇总兵张开地正率领他的精锐,如同梳篦般清理着秦岭深处、靠近粮道两侧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蜀人、羌人部落。初夏的秦岭,郁郁葱葱,本是一片生机盎然,此刻却成了杀戮的猎场。
茂密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藤蔓纠缠,光线昏暗。脚下是厚厚的腐殖质,踩上去松软而湿滑,散发出泥土和朽木混合的沉闷气息。无处不在的蚊虫嗡嗡作响,疯狂叮咬着甲缝中裸露的皮肤,留下红肿的瘙痒。闷热潮湿的空气令人窒息,汗水浸透了里衣,紧紧贴在身上。
张开地站在一处刚被攻克的部落寨门外。寨门歪斜,简陋的木墙多处被攻城弩轰开或刀斧劈碎。空气中弥漫着浓烟、血腥和烧焦皮肉的味道。寨内简陋的窝棚大多在燃烧,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木料,发出噼啪的爆响。地上散落着简陋的武器、翻倒的陶罐和被践踏的黍米。几具穿着兽皮、面目狰狞的部落战士尸体倒在血泊中,更多的妇孺则蜷缩在角落,眼神麻木而恐惧。
“报!总兵大人!西面山谷发现另一股贼人,约百余人,正向深山逃窜!看痕迹,携有粮袋!”一名斥候从密林中钻出,脸上带着被荆棘划破的血痕。
张开地面无表情,他正用一块沾血的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双手重剑上的血迹。剑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听完禀报,他抬眼望了望斥候所指的方向,那是更幽深、更难以通行的原始山林。
“不必深追。”张开地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放火烧山。”
身旁的标统一愣:“总镇?烧山?这林子太密太湿,怕是……”
“烧。”张开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烧出一条隔离带。浓烟一起,鼠辈自会远遁,不敢再窥伺粮道。告诉各部,以此寨为中心,方圆五里,凡有冒烟之处,皆焚之。留一队人看守山口,见有下山者,格杀勿论。”他的命令冷酷而高效,目标明确:石要过刀、茅要过火、人要换种,制造无人区,以火代兵,断绝部落袭扰的可能。
浓烟,如同挣脱束缚的灰黑色瘴龙,一条接一条地从秦岭深处幽暗的密林中咆哮着升腾而起。湿重的柴薪在烈火中痛苦地呻吟、爆裂,释放出滚滚浓烟,迅速吞噬了原本苍翠的山峦轮廓。那呛人肺腑的焦糊与草木灰烬的气味,霸道地压过了方才短促厮杀留下的、尚未散尽的血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毁灭的焦灼。
张开地站在一处刚被鲜血浸透的简陋寨门前,目光越过升腾的烟柱,投向那些被迫放弃追击、脸上混杂着不甘与一丝茫然的部下。这些第四镇的悍卒,在平原或丘陵的堂堂之阵中堪称虎狼,但一旦深入这层峦叠嶂、沟壑纵横的山间(Zomia)之地,面对那些如同山魈般熟悉每一道石缝、每一条藤径的部落民,便显得力不从心。追击,往往意味着踏入更深的陷阱,付出无谓的伤亡。
他缓缓将宝剑归入鱼皮鞘,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噼啪燃烧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转身,铁甲在闷热潮湿的林间蒸腾着热气,汗珠沿着冰冷的甲叶滚落。他的背影在弥漫的烟雾中显得模糊而沉重,仿佛也沾染了这片古老山林的戾气。
一名脸上带着新鲜抓痕的斥候,指着浓烟深处那些影影绰绰、正迅速消失在更险峻山崖后的身影,忿忿道:“总镇,这些蛮子…真是属耗子的!钻得比谁都快!刚在寨子里还嗷嗷叫着拼命,转眼就钻进那些鸟都飞不过去的断崖石缝里了!这山连着山,洞套着洞,几辈子都清不干净!”
张开地脚步未停,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冷硬:“看到了么?那峭壁上的巴掌大的梯田,石缝里挤出来的荞麦…还有他们撤退时背走的藤筐和种籽。”他顿了顿,像是在对斥候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这些山民,千百年来就是如此。朝廷的教化、编户的册子、纳粮的规矩…在这里,抵不过一道断崖,一口山洞。他们的‘武德’,是这山给的,是跟豺狼虎豹、跟天灾、跟所有想把他们拖下山的人搏命练出来的。根深蒂固,融在血里。”
他回头,最后瞥了一眼那在烈火中坍塌、象征着某种原始秩序的寨子,以及更远处那些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如同受伤野兽般遁入莽莽群山的背影,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决断:
“教化?羁縻?哼,在这十万大山里,不过是儒生的痴梦。对付这等化外之民,唯有火与剑,犁庭扫穴,焚其巢穴,绝其生计!让他们明白,挡在大军粮道之前,只有死路一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力难驯…唯有彻底铲除,方能换来粮道一时之安。” 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传令,火势控制住之前,所有下山路径,严加封锁。遇有下山者,无论老弱妇孺…杀无赦!”
命令带着刺骨的寒意。清剿,无关正邪,只是冰冷的现实法则。维系数万大军命脉的粮道,脆弱如丝,容不得半点闪失。至于那些在烈焰浓烟中哀嚎、流离、最终必然被山林的残酷法则或己方的刀锋所吞噬的部落与家园…在帝国秩序扩张的铁轮和山间(Zomia)之地根深蒂固的、抗拒一切“编户齐民”的武德宿命之间,它们轻若尘埃,注定被碾为齑粉。这便是这莽莽秦岭,亘古未变的血腥逻辑。
淅淅沥沥,如瓢泼又如惊鸿。
距离喧嚣血腥的主战场和陈仓古道数百里之遥,第一军的后勤心脏——略阳转运中心,却笼罩在一种粘稠的疲惫与压抑之中。这里地处汉水上游一处相对开阔的河谷盆地,但初夏时节,雨后山间的湿气无孔不入。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堆积的微尘味、骡马粪便的臊臭味、汗水的酸馊味,以及一种木头和麻布在持续潮湿中快要发霉的气息。
巨大的露天粮垛如同连绵的土丘,覆盖着厚厚的防水油布,但在持续数日的靡靡细雨后,边缘处仍不可避免地洇湿发黑。泥泞的地面被无数车轮和脚印反复践踏,形成深浅不一的烂泥潭,散发着腐败的味道。蚊虫成群结队,嗡嗡地袭扰着每一个露天劳作的民夫和士兵。
段平,此刻正坐在他那顶同样弥漫着潮气的帐篷里。帐篷角落甚至能看到细微的霉斑。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桌案,灯芯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引来几只飞蛾不要命地扑撞。他脱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袄,领口敞开,露出被汗水浸湿、长着浓密胸毛的胸膛。他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捏着一支细小的毛笔,对着面前一张粗糙的信纸发愁。纸上,几行歪歪扭扭、墨迹被湿气晕染开的大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烦乱。
他蘸了蘸砚台里有些稀薄的墨汁,落笔艰难:
“吾妻如晤:”
刚写了四个字,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啪嗒”一声砸在信纸上,将“如”字晕开一团墨花。段平烦躁地低骂了一声“直娘贼!”,用粗粝的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帐篷外,隐约传来运粮大车陷入泥坑的号子声和押粮军官不耐烦的呵斥,更远处,似乎还有小股山民骚扰的零星弦响,如同夏夜恼人的蚊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名火,继续写道:
“…身陷略阳这鬼地方,给大军看粮台。这他娘的鬼天气!还没入夏呢,就闷得像蒸笼!汗就没干过,衣服能拧出水!蚊虫比秦贼的箭还密,咬得老子一身包,痒得钻心!那些山里的蜀狗、羌豺,跟苍蝇似的,赶也赶不尽,杀也杀绝,隔三差五就来偷摸,放冷箭,烧粮草…真他娘的烦透了!老子是带兵打仗的,不是他娘的看仓库的耗子!这破差事,回回落到老子头上!真晦气!”
写到这里,他顿住了笔,胸口起伏,似乎积压了太多的怨气无处发泄。他抬头望向帐篷外沉沉的夜色和湿漉漉的山影,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与粗犷外表不符的疲惫和茫然。离家时还是寒风凛冽,如今已是山间初夏,离家…越来越远了。他仿佛看到家中妻子在灯下缝补的身影,听到幼子咿呀学语的声音。笔尖悬在纸上,墨汁将滴未滴。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帐篷。他将写满牢骚和思念的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又慢慢松开。重新铺开一张信纸,这次,他落笔沉稳了许多,只写了寥寥数语:
“吾妻:安好,勿念。粮务繁重,诸事顺遂。此地湿闷,蚊虫多,然无妨。儿读书勤否?家中田亩,烦妻多劳。我身尚健,饭食如常。勿忧。段平字。”
写完,他吹干墨迹,小心折好。从贴身的衣袋里摸索出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想了想,又塞回去两枚,将剩下的一枚和信纸一起封入信封。叫来一名亲信老卒:“老赵,下次有去襄阳的粮队,托人捎回去…给我婆娘。”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老卒默默接过,小心揣入怀中,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潮湿的夜色里。
段平吹熄了油灯,帐篷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帐篷外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的虫鸣。粮台在,他在。只是这湿热的山间夏夜,离家万里的孤独和肩上沉甸甸的、关乎数万大军生死的责任,像这无边的潮气一样,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摸索着躺下,身下的草席也带着一股子霉味。明天,还有更多的粮车,更多的泥泞,和那些打不完、赶不尽的山间野人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