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八月，溽暑未消。颖水中下游的千里沃野，金黄的麦浪已被锋利的镰刀收割殆尽，露出大片大片翻着褐色新土的田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秸秆焦香的灼热气息。颖水的水位因汛期结束而回落，但水流依旧浑浊湍急，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拍打着饱经冲刷的堤岸，发出沉闷而疲惫的声响。阳光失去了盛夏的暴烈，却依然带着沉甸甸的灼热感，如同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蒸腾起地面扭曲的热浪。道旁的槐柳枝叶蔫蔫地垂着，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嘶哑地拉扯着夏末的尾声。整个天地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湿热的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
在这片被暑气笼罩的土地上，阳翟讲武堂巨大的校场却是一片肃杀景象。高级指挥科的五十余名精英军官，身着深蓝近黑的笔挺军服，列队肃立于校场中央临时搭建的巨大凉棚之下。汗水顺着他们刚毅的脸颊滑落，浸湿了硬挺的领口，却无人抬手擦拭。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聚焦在凉棚中央那座覆盖了整个汝南平原及周边山川地形的巨大沙盘上。沙盘旁，讲武堂祭酒、总参首席军师伊凌翼，一身毫无纹饰的玄黑劲装，如同渊渟岳峙的礁石，正听取着军官们的汇报。
韩王刚刚巡视完新郑防务，便马不停蹄地率领着禁卫军精锐“铁鹞子”协赶往更南方的军事重镇汝阳。途径阳翟时，这位以锐意改革着称的君主，甚至未曾入城歇息，只遣亲卫传旨讲武堂，命伊凌翼将上月参谋旅行的得失详加总结呈报。君王的关注，无形中给这场复盘增添了更重的分量。
“标统王稷！” 伊凌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棚外隐隐传来的新生操练声和蝉鸣，“由你始，详述汝南平原七日行军作战之得失，重点在于暴露之问题。”
王稷跨步出列，身姿笔挺如标枪，古铜色的脸庞上带着边塞风沙磨砺出的沉稳。他走到沙盘前，拿起细长的指挥棒，指向代表他们行军路线的红色标记。
“回禀祭酒！末将所统教导标，自汾陉塞启程，转战汝南平原腹地，行程三百二十余里。主要问题有三！”
“其一，行军序列转换迟滞！ ” 指挥棒点在几处丘陵与河滩交界处，“由开阔地转入复杂地形，或遭遇模拟敌情需变阵时，命令传达至末端营连，反应时间平均超出操典规定近一刻钟！尤其陈桓第三营，在‘野狐峪’遭遇模拟骑兵突袭变令时，出现短暂混乱，若非预设预备队及时补位，后果不堪设想！究其因，各级传令兵对复杂地形下信号传递路径不熟，部分连排级士官对旗号、哨音反应生涩！”
“其二，后勤节点衔接脱节！ ” 指挥棒移向沙盘上几个标记为蓝色补给点的位置，“兵站（姬屯总监所部）物资前送效率低下，尤其武器、药品等急需品。预设补给点物资到位不及时，导致‘霹雳’教导队田猛部在一次关键阻敌模拟中，因石弹未能及时补充，火力持续性大打折扣！辎重队与作战部队行进速度差控制不佳，时有脱节或拥堵！”
“其三，情报汇总与研判滞后！ ” 指挥棒指向几处代表敌情出现的区域，“斥候哨探情报回传及时，然标部参谋组（陈衍所领）对零散、矛盾情报之汇总、甄别、整合速度偏慢，未能及时形成清晰敌情态势图供决策。致使在‘鹰嘴崖’侧击行动中，对敌预设伏兵规模判断有误，陈桓部一度陷入被动！”
王稷的汇报条理清晰，问题直指要害，毫不掩饰己过。伊凌翼面无表情，目光转向参谋长陈衍。
陈衍目光锐利而冷静：“祭酒明鉴。王标统所言皆属实情。参谋部之责，尤在第三点。情报处理流程冗余，标准模板运用不够熟练，对关键信息敏感性不足。另补充一点：地图现地对照存在系统性误差！ ” 他指向沙盘上一条弯曲的河流，“此处颖水支流，图上标注宽约八丈，然现地因暴雨暴涨，实测近十五丈！图上预设之浅滩渡河点完全失效，若非程工率工兵队以铁轨构件架桥神速，整个行军计划将被打乱！此暴露我参谋部对最新水文、地志信息更新不及时，过度依赖旧图，现地核查意识薄弱！”
“霹雳”教导队队长田猛紧接着出列，这位投石机专家声音洪亮：“祭酒！末将所部主要问题在于复杂地形下远程支援协同！ 山地、丘陵遮蔽多，预设发射阵地常因射界受阻需临时调整，与前方步卒联络易中断。一次协同演练中，因传令不畅，炮火险些误伤己方抢占高地的石柱部！此外，弹药消耗速度远超预估，标准携行量在持续高强度模拟对抗下捉襟见肘，暴露出对持久火力战准备不足！”
最后是来自北方边军、以勇猛着称的第三军上尉蒙骞。他声如洪钟：“末将蒙骞，负责后卫警戒与反突袭模拟。主要问题：后卫部队对复杂地形反伏击、反渗透能力不足！ 尤其夜间宿营，预设警戒哨位易被‘敌’精锐小股渗透，多次成功‘袭扰’标部及辎重。反制手段单一，过于依赖固定哨，缺乏机动巡逻与预设陷阱配合。此外，后卫与中军联络距离过长，遇突发情况支援不及！”
汇报完毕，凉棚内一片寂静，只有沙盘旁滴漏计时的水声滴答作响，以及棚外隐约传来的口令声。空气仿佛凝固，沉重的压力压在每一位军官心头。暴露的问题之多、之细，远超他们的预期。伊凌翼缓缓踱步到沙盘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沙盘上的每一处标记，最终停留在代表那座临时铁桥的位置。
“很好。” 伊凌翼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尔等能正视其短，不饰己过，此乃为将者第一等品质。王稷所言行军迟滞、陈衍所指地图失真、田猛所忧步炮协同、蒙骞所察后卫薄弱，乃至姬屯兵站之混乱…桩桩件件，皆非小事，乃生死之事！”
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震得几处代表部队的小旗簌簌抖动：
“行军序列转换，关乎全军命脉！一刻钟？战场之上，一刻钟足以让一支精骑将尔等拦腰斩断！传令不畅，士官不熟，那就练！练到旗号哨音成为本能，练到地形刻入骨髓！”
“地图失真？水文无常？参谋者，运筹帷幄，岂能闭门造车！自今日始，增设‘战场环境动态感知’课业！斥候不仅要探敌，更要精测山川水文！参谋部需建立实时地志更新制度！旧图？当引以为耻！”
“协同生疏？远程投射持续性不足？田猛！汝部操典需细化至每一处山坳、每一片树林！预设多种联络方案，冗余备份！石弹携行标准，按最残酷之消耗重新核定！辎重跟不上？那便练就负重急行军之铁脚板！兵站保障不力？姬屯！”
伊凌翼的目光如电般射向站在军官团边缘、努力挺直腰板的鲁国世子。姬屯浑身一紧，脸色瞬间又有些发白。
“汝之兵站，初如儿戏！经此一役，可曾悟得‘大军命脉’四字真意？后勤非搬运，乃精密算学与铁血执行！汝之吊床号排名，因兵站之失，已跌落丙等！若下次演练仍无根本改观，莫怪讲武堂不留情面！” 姬屯咬牙，重重顿首：“末将明白！定当洗心革面！”
“后卫薄弱？蒙骞！” 伊凌翼转向那北方汉子，“后卫非殿后，乃全军之盾与眼！增设诡雷设置、痕迹追踪、小分队反渗透特训！夜间警戒，推行‘明暗双哨’与‘游动猎杀组’！联络不畅？配发最新研制的信号灯！若再被轻易渗透，汝这上尉，便去炊事班当火头军！”
伊凌翼的训示如同疾风骤雨，针对每一个问题都提出了具体、严苛到近乎残酷的改进要求。没有空泛的大道理，只有冰冷的目标和铁血的期限。他最后环视全场，目光如炬：
“暴露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麻木不仁，是习以为常！讲武堂设立高级指挥科，非为养尊处优，乃为锻造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国之柱石！一次参谋旅行，剥去尔等虚浮，显露筋骨之弱，此乃大幸！自明日起，所有暴露问题，列为专项，由尔等军官团自行拟定强化训方案，报我核准后执行！一月后，校场综合演练，再验成色！吊床号排名，将依据尔等解决问题之成效，重新洗牌！听明白否？！”
“明白！” 五十余个声音汇聚成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带着被鞭策后的痛楚与熊熊燃烧的斗志。沙盘复盘，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实的汝南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