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赤日炎炎,流金铄石。新郑王宫大殿虽深广幽邃,此刻也难逃酷暑的蒸灼。殿角四隅,青铜铸造的螭龙狻猊兽口袅袅吐着清雅的沉香,试图驱散空气中的燥意;殿中摆放的数尊巨大冰鉴,镂空的盖孔中丝丝溢出冰窖存了一冬的寒气,与香雾交织,氤氲出一片短暂的清凉区域。然而,这一切努力,终究敌不过殿外那排古槐之上,万千寒蝉无休无止、撕心裂肺的鼓噪,声声入耳,搅得人心烦意乱。
重檐庑殿顶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热浪肉眼可见地扭曲、升腾,将远处宫阙的景象模糊成晃动的幻影。白玉阶前,两列执戟郎官顶盔贯甲,肃然矗立。他们身形挺拔如松,甲叶在炽烈阳光下反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刺目寒光,但汗水却无情地从铁盔下的衬帛中不断渗出,划过紧抿的嘴角和紧绷的下颌,悄无声息地滴落在被晒得滚烫的白石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蒸发殆尽。
蟠龙宝座之上,韩王牛马任身着玄端朝服,神情淡漠地跪坐其间。他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叩着扶手上温润光滑的和田美玉,那微凉的触感似乎能稍稍抚平暑气带来的焦灼。他的目光深沉,缓缓扫过丹陛下分列两班、屏息凝神的文武百官。众人虽极力保持仪态,但额角鬓边的细密汗珠,以及官袍前胸后背那些深浅不一的汗湿痕迹,无不暴露着这盛夏朝会的难熬。
殿内一时只有蝉鸣和冰鉴中冰块细微的融化声。
“启奏大王。”
沉寂终于被打破。营造司主事韩璜率先手持玉笏,出列躬身。他身着玄色官袍,前襟与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颜色明显深于其他部分,紧贴在身上,显出一份狼狈。他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疲惫与急切。
“新都南阳,依王命于宛城东南二里,沿育水之滨修建。目前,外城城墙已筑七丈,夯土坚实,雉堞初具规模。城东、城南临河处,依规划正在同步抢建十二座大小码头,以期贯通水路。”他一边奏报,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绢制舆图。侍立一旁的两名内侍立刻机警地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将舆图展开、托举,使其正对御座方向。
韩璜上前两步,以笏板指点图上方位:“大王请看,此乃枢密使段干大人所献‘因水为城’之策的具体施行。我等不仅借育水为南、东两面天然屏障,更计划大规模引育水之水,人工开凿构筑城北、城西护城河。如此,四面皆水,城防一体。据臣与枢密院同僚估算,凭借此水势之利,未来南阳都城常备防御兵力至少可节省三成,且防御效能倍增。”
位列武官班首的枢密使段干闻言,微微颔首,面露得色,轻捋灰白长须,缓声道:“育水至此,河道深阔,水流湍急,确是难得的天然堑壕。韩主事施工得法,将此天险化为金城汤池之基,功不可没。”他的赞许,既肯定了策略,也褒扬了执行之人。
然而,韩璜脸上却未见轻松,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大王,外城进展虽顺,内城建设却至今未能动工!王宫、宗庙、社稷坛的规制格局,各衙署、库房的具体布局选址,乃至道路桥梁的规格制式……此等关乎国体、礼制之大事,皆需宫内厅最终定夺图纸章程方可施行。”他说着,目光特意转向对面文官队列中那位身着绯色官袍、腰系玉带的青年官员——宫内厅令韩圭,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催促与无奈。
“此为一难,”韩璜深吸一口气,声音更沉,“更为紧迫者,截至昨日,国库计划拨付用于内城建设的首期银两,仅到位三成!大王,数万民工役夫聚集城外,人吃马嚼,日耗巨万。如今银钱不继,粮饷时有拖欠,民工已渐有怨言,多有怠工乃至私下怨嗟之象。长此以往,臣恐……恐生变故,延误工期事小,激起民变故大!臣恳请大王明察,速决此事!”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细微议论声。官员们交换着眼神,或忧心,或沉思,或事不关己。檐外的蝉声似乎也感知到殿内的紧张气氛,鸣叫得愈发聒噪尖锐。几个年老体迈的大臣,趁机用袖角偷偷擦拭不断流进眼角、蜇得生疼的汗水。
就在此时,房产司主事陈默突然抢步出列,声音洪亮甚至有些突兀地响起:“臣有本奏!”
他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说话间还刻意翻动了几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王!自前岁宛城围城战事平息后,臣奉王命,历时数月,已将宛城内外因战乱、逃亡而遗留的无主土地、房产彻底清查完毕!”陈默语速很快,带着邀功的急切,“共计查得城内城外闲置、无主良田、宅地、山林两千七百顷有余!均已登记造册,收归国有!”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韩璜,随即抬高声调,似有意要让殿堂内每一个角落都听清:“尤其是新都南阳规划之地,所有土地本已尽数划归宫内厅统一掌管调度。然,臣与宫内厅韩大夫,已于月前开始发售城南、城东临河最佳地块之‘期地券’——即待码头及道路建成后即可交付之地契。至今虽仅四月,已售出四成!”
这个数字让不少大臣暗自吸了口气。陈默显然很满意造成的效果,声音再拔高一度,几乎盖过了蝉鸣:“售券所得现银,共计八十万两!臣可作证,此八十万两巨款,韩圭大人已悉数、即刻投入南阳外城城墙与码头建设之中,分文未留!这才使得外城工程得以如此快速推进!韩璜大人方才所言款项,或许正包含于此。陈默在此,愿为韩圭大夫证之!”
韩璜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猛地转向陈默,脱口而出:“陈大夫!你……当初议定,那八十万两中,至少需预留三成,合二十四万两,用于内城官署地基的平整与建材的预先采买,你我当时与段枢密都在场,明明……”
“韩大夫莫急,莫急呀!”陈默不待他说完,便拱手面向御座,打断道,“大王明鉴!商贸码头乃生财之活水,早日建成,便可早日吸引商贾,收取税捐,其收益源源不断。届时,何愁内城建设无银钱?此乃以战养战,以城建城之良策!臣以为,宫内厅此举,实乃老成谋国之见!”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身旁依旧面无表情的韩圭,“至于内城建设所需其余款项嘛……宫内厅掌我国盐、瓷、玻璃专卖之巨利,乃国家钱袋所在,何愁资金不足?想必宫内厅早已成竹在胸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或期待,或质疑,或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位始终缄默不语的青年权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