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的“关怀”如同梅雨季的湿气,无孔不入,却又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黏腻。
自那日试探露柚凝未果后,她来访尘雨轩的频率似乎低了些,但送来的东西却愈发“贴心”。
这日,她又带着两个丫鬟来了,这次带来的不是吃食衣料,而是几包用上好桑皮纸包着的药材。
“姐姐,”她笑吟吟地将药材放在桌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关切,“妹妹想着,姐姐平日深居简出,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府里虽有府医,但总不如自己备些药材方便。这些是上好的黄芪、当归、党参,最是温补益气,姐姐留着平日泡水或是炖汤都极好。”
露柚凝目光扫过那些药材,品相确实上乘。黄芪补气固表,当归活血,党参健脾益肺,都是常见的补益之品,单看毫无问题。但柳如烟会如此好心?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柳姑娘费心了。我身子尚可,这些珍贵药材,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姐姐这就见外了。”柳如烟自顾自地坐下,示意丫鬟将药材交给惊蛰,“咱们同在王府,理当互相照应。再说,姐姐若调理好身子,将来也好……”她话说到一半,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向露柚凝平坦的小腹。
露柚凝心中一阵恶寒,这暗示未免太过露骨且令人作呕。
她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的冷意,不再接话。
柳如烟见她油盐不进,也不气馁,转而说起府中琐事,哪位管事娘子添了孙儿,哪处院子要修缮,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姐妹间的闲谈。
但露柚凝却从她看似随意的话语中,捕捉到几条信息:王府的采买由一位姓李的管事负责,是柳如烟的远亲;掌管库房的则是王府的一位老嬷嬷,性子耿直,不太买柳如烟的账。
露柚凝默默记下,依旧很少开口,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木偶。
柳如烟说得口干舌燥,见对方始终是这副死水模样,也觉得无趣,正要起身告辞,窗外却传来一阵轮椅碾过青石地面的细微声响,以及丫鬟轻柔的禀报声:“王爷,园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好,柳姑娘说您今日气色不错,推您出来透透气。”
柳如烟脸上立刻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看向露柚凝:“呀,定是王爷过来了。姐姐也一同出去看看吧?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露柚凝还没来得及拒绝,柳如烟已“亲热”地挽起她的手臂,半拉半请地将她带出了房门。
初夏的阳光已有几分热度,洒在精心打理的花园里。奇石罗列,花木扶疏,一丛丛石榴花开得正艳,如火如荼。
而比花更刺眼的,是不远处,被柳如烟贴身丫鬟小心翼翼推着,缓缓行在花径上的时清屿。
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阳光落在他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微阖着眼,似乎对周遭盛放的鲜花毫无兴趣,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沉郁气息。
柳如烟则像一只欢快的鸟儿,立刻松开露柚凝,轻盈地迎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丫鬟的位置,推着轮椅,俯身在他耳边软语了几句。
时清屿并未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露柚凝站在廊下阴影里,看着这一幕。男的阴郁俊美,女的娇柔婉约,阳光鲜花作为背景,构成一幅看似和谐却透着诡异的画面。
她这个名义上的正妃,倒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她本欲转身退回屋内,柳如烟却已推着轮椅,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过来了。
“王爷您看,王妃姐姐今日也出来散步了呢。”柳如烟声音甜美,仿佛刚才在屋内挽着露柚凝出来的人不是她。
时清屿终于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两口冰冷的寒潭,没有任何温度地扫过露柚凝。
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就像在看路边的石头、廊下的柱子,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彻底的漠视。
露柚凝依着规矩,微微屈膝:“王爷。”
时清屿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毫无留恋地移开,重新落回虚无处,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掠过。他甚至连一个音节都吝于发出。
柳如烟脸上带着歉然的笑意,对露柚凝道:“王爷今日精神不济,姐姐莫要见怪。”语气里却满是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露柚凝直起身,面色平静无波:“无妨。”
时清屿似乎对这场短暂的照面感到厌烦,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轮椅扶手。柳如烟立刻会意,柔声道:“王爷累了吧?咱们去前面的水榭歇歇。”说罢,推着轮椅,径直从露柚凝面前走过,连多余的眼风都未曾留下。
轮椅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渐渐远去,伴随着柳如烟娇柔的浅语低笑。
露柚凝独自站在原地,阳光透过廊檐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柳如烟身上浓郁的熏香,混合着时清屿那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药味。
惊蛰站在她身后,气得脸色发白,拳头紧握,几乎要冲上去理论,却被露柚凝一个眼神制止。
“回去了。”露柚凝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回尘雨轩,背影挺直,没有丝毫狼狈或落寞。
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惊蛰终于忍不住,愤愤道:“小姐!他们、他们简直欺人太甚!那个柳如烟,分明就是故意的!她还没有嫁进王府就一直摆着主人的谱。还有王爷,他怎么能……”
“他怎么不能?”露柚凝打断她,走到水盆边,用清水仔细洗了洗手,仿佛要洗掉刚才沾染上的、那对男女令人不适的气息,“柳如烟与他是旧识,当然值得他另眼相待。而我在他眼里,或许还不如园子里那株开得正艳的石榴花值得他看一眼。”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反而让惊蛰更加心疼。
露柚凝擦干手,走到窗前。窗外,石榴花红得刺眼。她想起刚才时清屿那冰冷空洞的眼神,那不仅仅是对她的漠视,更像是对整个世界的隔绝与放弃。
一个心已死寂的人,自然看不到身边的活物。
柳如烟的炫耀,在她看来,幼稚又可怜。依靠着一个残废男人的些许垂怜而沾沾自喜,如同攀附在枯树上的藤蔓,看似繁茂,实则根基虚浮。
而她露柚凝,绝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境地。
这次偶遇,像一根冰冷的针,更加清晰地刺破了她对这座王府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路。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注目,更不需要那带着施舍意味的“关怀”。她只需要这方小小的院落,足够的时间,和绝对的清醒。
“惊蛰,”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侍女,“之前让你留意府中采买和库房的人事,可有更详细的消息了?”
惊蛰一愣,随即收敛了情绪,正色道:“回小姐,正要向您禀报……”
主仆二人的注意力,迅速从刚才那场令人不快的偶遇,转向了更实际、也更关乎生存的事务上。外面的花开花落,男女间的暗流涌动,于她而言,不过是背景噪音罢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