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屿的病情在柳如烟“无心之失”的搅和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墨渊斋整日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于身体被药物侵蚀的萎靡气息。
他时而昏睡不醒,时而短暂清醒,却总是意识模糊,烦躁易怒,偶尔甚至会对着空气嘶吼,状况比单纯腿疾发作时更加令人担忧。
王府内的气氛也因此更加压抑。福安管家愁眉不展,老府医焦头烂额,不断调整着方子,试图化解那过量曼陀罗子带来的毒性。
柳如烟依旧是那副自责又担忧的模样,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只是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与对局势尽在掌握的从容。
这一切,似乎都与尘雨轩无关。
露柚凝依旧有条不紊的生活,仿佛那夜的冲突和后续的波澜从未发生。
这日午后,天气略微放晴,湿漉漉的地面蒸腾起一股土腥气。
露柚凝惦记着墙角那几株新栽的草药,便带着惊蛰去查看。那几株草药是她让惊蛰设法从府外弄来的,有紫花地丁、蒲公英等,都是清热解毒的常见药材,长在墙角,并不起眼。
就在她俯身查看草药长势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堆放杂物和废弃物的角落。那里通常会有每日清理出来的药渣,由负责杂役的婆子统一收走。
可今日的药渣似乎比往日更多,颜色也更深,散发着一股异常苦涩浓烈的气味。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沾着药渍的桑皮纸和些许药渣。
露柚凝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小片颜色暗红、形状奇特的碎屑上。她的心猛地一跳。作为医者,她对药材的气味和形态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假装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顺势按在了那堆药渣上。惊蛰连忙上前扶住她:“小姐,您没事吧?”
“无妨。”露柚凝借着惊蛰的搀扶站起身,指尖却以极快的速度,拈起了那片暗红色的碎屑和旁边几粒未曾完全捣碎的、带着特殊纹路的黑色种子,迅速藏入袖中。
回到房中,屏退惊蛰,露柚凝立刻将袖中的药渣残屑取出,放在灯下仔细辨认。
她先是闻了闻,那股异常浓烈的苦涩气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异香。然后她又用小刀轻轻刮下一点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一股强烈的麻痹感瞬间在舌尖蔓延开!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果然!
那暗红色的碎屑是过量煎煮后的曼陀罗根茎,而那几粒黑色种子,正是曼陀罗子!而且,从这残渣的量和形态来看,添加的分量绝对超出了安全范围,甚至可能是府医原方剂量的数倍!
柳如烟!她竟然真的敢下此毒手!
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从露柚凝心底升起。她知道柳如烟心思歹毒,却没想到她竟敢用如此凶险的手段!
曼陀罗虽有镇痛麻醉之效,但过量使用,轻则损伤神智,导致精神错乱、幻觉丛生;重则抑制呼吸中枢,直接危及生命!时清屿现在出现的昏沉、烦躁、胡言乱语,正是典型的中毒症状!
那个男人……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更不该被如此阴险的手段慢慢毒害,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废人!
医者的良知在这一刻剧烈地灼烧着她的内心。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病人,在她明知缘由的情况下,被错误的“治疗”推向更深的深渊,甚至死亡。
这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也是对医学的侮辱!
她几乎要立刻冲出去,揭露柳如烟的阴谋,拿出证据,告诉所有人那药渣的问题!
但脚步刚迈出一步,她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证据?她手里的这点残渣,能证明什么?柳如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她蓄意栽赃,意图不轨!
毕竟,药是柳如烟的心腹煎的,添加“安神药”也是柳如烟自己“承认”的,在外人看来,那不过是“好心办坏事”。
而她露柚凝,一个被王爷厌弃、与柳如烟有嫌隙的正妃,突然跳出来指责对方下毒,谁会信?恐怕只会被认为是争风吃醋、落井下石的诬陷!
到时候,不仅扳不倒柳如烟,反而会把自己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时清屿正在盛怒和病痛中,根本不会听她解释。福安管家和老府医,也未必会冒着得罪柳如烟的风险来相信她这个“外人”。
直接指出,无人会信,反遭诬陷。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冲动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无力感。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袖中那几粒曼陀罗子的残渣,此刻仿佛有千斤重,烫得她心头发痛。
难道就真的这样眼睁睁看着吗?明知道那是毒药,明知道有人在谋害,却只能袖手旁观?
露柚凝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对时清屿的厌恶,让她有理由冷眼旁观;但根植于灵魂的医德和作为人的基本良知,却让她无法真正漠视一条生命正在被毒害。
最终,医者的责任感还是占据了上风。
她不能直接揭露,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纸张。这一次,她没有记录针灸方案,而是开始详细列出曼陀罗中毒的典型症状、可能造成的脏器损伤、以及相应的解毒思路和替代的、相对安全的镇痛安神药材。
她写得极其详尽,仿佛是在整理一份严谨的医案。
她不能亲自去治,但她可以将正确的知识和可能的方向,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传递出去。
比如,通过惊蛰与那个耳背老苍头的“闲聊”,让某些关键词飘到有心人的耳朵里;或者,在她下一次“偶遇”府医时,可以“随口”提及某些药材过量使用的危害……
这很冒险,也很微弱,或许根本起不到作用。
但这是她在不暴露自身、不引火烧身的前提下,唯一能做的,对得起自己良知的努力了。
写完,她将那张纸同样小心收好。然后,她将袖中的药渣残屑用桑皮纸包好,藏在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这个证据,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能起到作用。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望着墨渊斋的方向,眼神复杂。
时清屿,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能否抓住这一线生机,就要看你的造化,以及……这王府里,是否还有清醒的人了。
窗外,暮色渐深。一场关于良知与生存的无声较量,在这深宅大院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她,在坚守底线的同时,也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可能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