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客苑内室灯火温馨,精致的西域菜肴与几样清淡的大靖小点摆满了小几。
时清屿早已等在那里,见她进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确认她气色尚可,才几不可察地颔首。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用膳,只余碗箸轻碰的细微声响。
露柚凝的胃口比前几日好了许多,细嚼慢咽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对面。
时清屿依旧坐在轮椅上,举止优雅地用着膳,与平日并无二致。
但露柚凝就是觉得,他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明朗?
虽然他脸上没什么笑容,甚至可以说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可那微扬的眉梢,偶尔扫向她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柔光,以及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松弛而笃定的气息,都让敏锐的她察觉到了不同。
是因为大王子和雅檀夫人的事彻底了结了?
她前两日听寒羽提过一嘴,说那对母子已被西域王下旨,废黜一切封号爵位,永久圈禁于王陵别院,非死不得出,其母族势力也遭到彻底清洗,可谓树倒猢狲散,下场凄惨。
朝堂上因此事掀起的波澜,也在西域王与时清屿的联手压制下迅速平息。
小仇得报,心头畅快,所以心情好?
可这事都过去几天了,这愉悦的反射弧是不是长了点?
而且,以她对时清屿的了解,他并非那种会将快意恩仇的情绪如此外露之人。
那还能因为什么?
露柚凝心中疑惑,却也不便多问,只默默将一块清炖的驼峰肉夹到他碗中——这是顾辞说适合他温补的。
时清屿动作微顿,抬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夹起那块肉慢慢吃了。
只是那眼底的光,似乎又柔和了几分。
他确实心情不差。
一部分原因自然是碍眼的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更多的,是源于自身——今日独自练习时,他已然能连续行走小半个时辰而不觉十分疲累,甚至尝试了小幅度的腾挪,虽远不及昔年灵活,却已是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他的凝儿正在一天天好起来,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里,少了戒备,多了些复杂的、让他心头发软的东西。
“你也多用些。”
时清屿将一碟她似乎多看了两眼的、炖得酥烂的羊肉轻轻推到她面前,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却少了些冰冷,多了些温缓。
“多谢王爷。”露柚凝低声道谢,夹起一小块羊肉。
肉质鲜美,汤汁浓郁,暖意顺着食道而下,确实舒坦。
她忍不住又悄悄看了他一眼,他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这顿饭,吃得竟有几分……诡异的宁静与和谐。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通报,顾辞与库尔班王子联袂而至。
两人神色皆有些凝重,尤其是库尔班,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与难以掩饰的忧虑。
见礼落座后,也顾不得寒暄,库尔班便直接切入正题。
“靖王殿下,王妃娘娘,顾大夫,”他声音低沉,“关于七星月影草与定魂珠的线索,有眉目了。”
一句话,让室内刚刚松快些的气氛瞬间重新紧绷。
“在何处?”时清屿放下银箸,目光锐利。
库尔班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地名:“噬月冰湖。”
“噬月冰湖?”露柚凝轻声重复这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名字。
“是。”库尔班脸色沉重地点头,“那是一片极为诡异凶险的绝地。终年笼罩在浓雾与寒气之中,湖面即使在盛夏也结着厚厚的、永不融化的玄冰。
传说湖底连接着幽冥,每逢月圆之夜,湖心会传来如同鬼哭的异响,故而得名。更有传言,湖心深处生长着依靠吞噬月华与生灵寒气为生的奇诡植物,但所有试图靠近探寻的人,十之八九有去无回。
侥幸逃回的,也多是神智癫狂,不久便亡故了。”
顾辞在一旁补充,语气是医者的审慎:“从药性环境推断,噬月冰湖的至阴至寒,确实符合定魂珠与七星月影草的生长要求。尤其是定魂珠作为蕈类,更可能生长在冰湖附近极度阴寒潮湿的岩缝或古木根部。只是……此地凶名太盛,虚实难测。”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希望与巨大的风险同时摆在面前。
时清屿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陷入沉思。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露柚凝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脸上,她眼底因听到线索而亮起的光芒让他心中一紧。
凝儿身子刚有好转,最忌风寒,且她本就畏寒,那噬月冰渊的极寒环境,对她而言无异于毒药砒霜,绝不可能让她去冒险。
派旁人去……影卫虽忠诚勇武,但不懂药材;库尔班手下或有能人,但此等机密之事,又涉及凝儿所需之药,交给外人,他信不过。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顾辞。
顾辞医术高超,辨识药材自然无虞,但他武功平平,自保尚且勉强,更遑论在那种险地保护药材和他人。
况且,王庭这边,太后病情需随时监控调整,凝儿身体也需他继续调理,他必须留下,不可轻动。
那么,人选似乎只剩下……
时清屿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向库尔班,声音沉稳不容置疑:“本王亲自去。”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王爷!”福安惊呼出声,满脸忧急。影一虽未出声,但按在剑柄上的手瞬间收紧。
库尔班也是一惊,随即面露复杂之色。靖王亲自涉险,若能成功,自然把握最大,但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顾辞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他深知此行凶险,也明白时清屿的考量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但……风险太高了。
然而,就在众人因时清屿的决定而心神震动之际,另一个清越却坚定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同样不容反驳的力度:
“我也要去。”
露柚凝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清澈的眼眸直视时清屿,里面没有畏惧,只有医者的执着与不容退缩的责任。
“不可!”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罕见的严厉与急切。
时清屿猛地转头看向她,眸中瞬间卷起惊怒的风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胡闹!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你身子刚刚有起色,如何能去那极寒死地?给本王坐下!”
库尔班同样劝道:“王妃娘娘,您是我祖母痊愈的希望,更是我西域的贵客,岂能让您亲身涉险?寻找药材之事,小王定当竭尽全力协助靖王殿下,请您务必以凤体为重!”
露柚凝站在那儿,面对三人异口同声、情真意切的反对,纤细的身形显得有几分单薄,却倔强地不肯坐下。
她紧咬着下唇,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时清屿那写满怒意与不容置疑的脸上。
她知道他们说的都有道理。
她身体未愈,畏寒,武功低微,前去很可能是拖累。
可是……那是救人的关键。
是她提出的治疗方案需要的核心药材。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安全的王庭里,等待别人为她、为太后去拼命。
尤其是……想到他要独自前往那样凶险的地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与担忧,夹杂着不甘与责任,在她胸中翻涌。
“我……”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辨认药材,可以帮忙,不会拖后腿,但在时清屿那仿佛能将她冻住的眼神注视下,那些话竟有些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