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拇指在通话键上悬了两秒,最终按下。
顾明琛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他正盯着操作台上跳动的波形图。屏幕上红蓝交错的曲线像海浪般起伏,发出轻微的“滴滴”声,像是某种遥远的召唤。
转头的瞬间,他看见林昭抱着笔记本站在阴影里,月光从她背后的窗户漏进来,把她的轮廓镀成半透明的银边。
“喂?”他接起电话,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度,仿佛怕惊扰了夜色。
“顾工。”林昭的声音从电流里渗出来,带着点发颤的紧绷,“能现在来量子所三楼吗?我需要和你商量个计划。”
顾明琛的手指在白大褂口袋上轻轻一叩,那里还装着今早带来的量子芯片,但此刻他把整只手抽出来,按在操作台边缘借力站起:“五分钟到。”
他到的时候,林昭正蹲在实验室角落,把散了一地的笔记往牛皮纸袋里塞。
她的发尾沾着点碎纸片,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歪了,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苍白的皮肤,那里的血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顾明琛没说话,弯腰帮她捡起最远处的那张,“观测者信号分形维度=1.618”的草稿。
“我需要每天三小时的意识边界强化训练。”林昭突然开口,牛皮纸袋在她膝头窸窣作响,“用自我认知锚点对抗信息体渗透。艾莉娅说它们在试穿我的神经结构,那我就给神经结构加道锁。”
她仰起脸,眼睛在暖黄的顶灯下亮得反常:“具体来说,重复默念身份信息,比如‘我是林昭,28岁,来自地球,研究量子通信’。通过神经可塑性原理,强化自我认知的神经回路。”
顾明琛直起腰,把捡好的笔记递给她:“需要什么设备?”
“隔音舱,脑电监测仪,最好能屏蔽所有电磁信号,除了我自己的脑波。”林昭的手指无意识绞着纸袋边缘,“推进院有闲置的训练舱吗?你们做航天员前庭训练那种。”
顾明琛没接话,只是掏出手机快速翻了两下,然后抬头:“半小时后,量子所负一楼3号舱会清空。我让程子安调了安保,除了你和我,没人能进那层。”
林昭的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昨夜意识里那个“欢迎回来”的声音,想起笔记上突然变流畅的字迹,突然伸手抓住顾明琛的袖口:“如果,如果训练时我开始说胡话,你别信。”
顾明琛低头看她攥着自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他反手覆住她手背,温度透过白大褂布料传过来:“我信你。”
负一楼3号舱的金属门在身后合拢,林昭躺在舱内的凝胶座椅上,看着顾明琛在操作台前调试脑电仪,屏幕上她的脑波像被风吹乱的毛线团,a波和γ波纠缠成混沌的结。
“开始吧。”她对着麦克风说,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很空,带着微弱的回音。
第一次默念时,每个字都像刻在石碑上:“我是林昭,28岁,来自地球,研究量子通信。”
脑电仪的绿光随着“林昭”二字亮起,平稳得像钟摆。
第二次,“地球”突然变成了“星海”。
林昭的睫毛猛地一颤。
她盯着眼前的黑色幕布,喉咙里还残留着“星海”两个字的余韵,那发音更轻,尾音像被拉长的星芒。
她闭了闭眼,重新开口:“我是林昭,28岁,来自,”
“地球。”这次“地球”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了“母星”。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林昭能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根细针在神经丛里轻轻挑动。
她想起艾莉娅说的“神经结构试穿”,此刻那些信息体正握着她的语言系统,像小孩玩积木似的拆了又装。
第三次默念时,“通信”变成了“共鸣”。
“不。”林昭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是通信。信息的通,信号的信。”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是林昭,28岁,来自地球,研究量子裂隙”。
最后两个字像被人从喉咙里拽出来的。
林昭猛地睁开眼,额头抵着座椅扶手,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三公里。
脑电仪的屏幕上,γ波突然窜成刺目的尖峰,像把要刺破屏幕的刀。
舱门“咔嗒”一声开了。
顾明琛的影子投进来,带着实验室空调的冷意:“暂停?”
“不用。”林昭抹了把脸上的汗,“我需要构建一道边界。”
她想起分形几何里的科赫曲线,无限细分却永远不相交的结构,“用意识构建一道光墙,把外来信息挡在外面。”
顾明琛没说话,只是把保温杯塞进她手里。
温水透过杯壁漫上来,林昭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喂温水。
她闭了闭眼,重新躺回座椅,在意识里勾勒那道墙,不是实体,是量子纠缠态的光,每个光子都带着“林昭”的信息编码。
当光墙在意识里成型的瞬间,所有混乱的词语突然安静了。
林昭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能数清头顶通风口的风声有几重,甚至能闻到顾明琛白大褂上若有若无的航天燃料味。
她笑了,对着麦克风轻声说:“我是林昭,28岁,来自地球,研究量子通信。”
脑电仪的绿光这次连成了平稳的波浪线。
但下一秒,实验室的顶灯,在她眼里突然变成了星芒。
林昭猛地坐直,盯着天花板上的LEd灯,那些本该是冷白的光,此刻正以0.34赫兹的频率闪烁,和半人马座a星的脉冲星频率一模一样。
她伸手去够,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灯罩时才惊醒,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昭昭?”顾明琛的声音从舱外传来,带着点沙哑的紧张,“你刚才喊了声‘星门’。”
林昭攥着灯罩的手慢慢松开。
她望着自己发颤的指尖,既兴奋又恐惧,原来“观测者”的目光,和当年那个看光子的自己,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次日晨会的投影仪光刺得林昭睁不开眼。
她盯着屏幕上的频谱图,那些本该是规则正弦波的信号,此刻在她眼里扭曲成了分形结构。
当组长问“第三组数据是否正常”时,她鬼使神差地说:“异常,可能是量子退相干。”
会议室安静了三秒。
梁思源最先反应过来,他推了推眼镜:“昭姐,第三组是校准数据,仪器刚做过自检。”他的鼠标在键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看,波形平滑得像教科书。”
林昭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盯着自己在会议记录上的字迹,每个“3”都多拐了个弯,是她熟悉的钝感。
可刚才那句“异常”,却像从别人喉咙里挤出来的。
散会后,梁思源跟着她进了茶水间。
他抱臂靠在咖啡机旁,声音放得很轻:“你是不是太拼了?上次见你这么恍惚,还是你复现贝尔实验熬了七天那次。”
林昭接了杯温水,看热气在镜片上凝成白雾:“我只是...需要确认我还活着。”
梁思源没再追问。
他拍了拍她肩膀,转身时白衬衫下摆扫过台面,带倒了她的马克杯。
林昭弯腰去捡,瞥见杯底压着张便签纸,是她的字迹:“今日训练目标:强化‘地球’锚点,防止语言系统异化。”
可当她直起腰时,便签纸的字迹变了。
“不要相信你所记得的过去。”
那行字笔画流畅,“量”字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
林昭的指尖碰到便签边缘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炸开,她明明记得,今早把所有实验日志锁进了保险柜,这张便签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她猛地回头。
茶水间空无一人,只有通风口的风声里,飘着若有若无的呢喃,像昨夜星海中那个声音,裹着叹息:“你已经开始忘记,你是谁。”
深夜的实验室里,林昭盯着训练日志的最后一页。
那行不属于她的字迹在台灯下泛着冷光,笔锋里带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韵律,像是用星尘写成的诗。
她翻到扉页,那里贴着母亲寄来的姜茶包,包装纸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圆润:“昭昭,记得喝。”
窗外的夜空突然亮了一下。
林昭抬头,看见一颗星星正以不自然的方式闪烁,0.34赫兹,和半人马座a星的脉冲星频率一模一样。
她想起训练时,把顶灯看成星芒的错觉,想起晨会上那句不受控的“异常”,突然抓起手机给顾明琛发消息:“明天帮我调份共情模型的代码。”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星星的闪烁突然加快,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林昭望着屏幕上的消息,突然笑了,既然它们想试穿她的神经结构,那她就给这结构里,藏把带倒刺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