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苏砚就揣着抄好的半卷《孟子》候在杂货铺门口,霜气凝在眉梢,凉得他缩了缩脖子。可等了半个时辰,等来的却是王掌柜急匆匆的身影,脸上没了往日的和煦,反倒带着几分凝重。
“苏郎君,抄书的活怕是要停了。”王掌柜搓着手,语气里满是歉意,“我家那小子的童生试推迟了半年,典籍暂时用不上了,实在对不住。”
苏砚手里的抄本“啪”地落在地上,指尖瞬间冰凉。他弯腰捡起,指节捏得发白,纸页上的字迹被揉出了褶皱。每月三钱碎银的活没了,房梁上那一两二钱碎银加起来,离路引所需的五两还差着一大截,攒钱计划彻底乱了套。
“掌柜的,没事。”他强装镇定,把抄本抱在怀里,“以后有需要,您再找我。”
王掌柜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钱碎银递过来:“这是定金,不用退,算我谢你的。”
苏砚接过银子,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躬身道别,转身往药庐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柴房梁上的银子还在,可没了进项,剩下的四两银,猴年马月才能攒够?
回到药庐时,陈大夫正在整理药草。苏砚把碎银藏好,拿起扫帚默默清扫庭院,心里的焦虑像潮水般涌来,却不敢表露半分。他知道,在这个乱世,抱怨毫无用处,只能想办法再找门路。
中午时分,药庐的门被推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唯独一双眼睛格外锐利,扫过药庐时,最终落在了苏砚身上。
苏砚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药臼差点摔在地上。这双眼睛,他在原主的记忆里见过——是前太学的杂役老周,当年父亲的旧部,家族被斩时侥幸逃脱。
老者也认出了他,快步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这孩子的字迹……倒像极了当年太学的苏敬之先生。”他逼近一步,眼神里满是探究,“你是不是敬之先生的儿子?我当年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
苏砚浑身一僵,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后退半步,垂眸掩住眼底的慌乱,声音沙哑:“老丈认错人了,我叫苏石,就是个农户家的孩子,不懂什么太学先生。”
“认错人?”老周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胳膊,“你眉眼间的样子,和敬之先生一模一样,怎么可能认错!”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突然响起,陈大夫从内堂走出来,手里拿着药碗,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老周,先抓药吧,我这徒弟是城郊的,你记错了。”
老周愣了一下,看了看陈大夫,又看了看苏砚,眼神里满是不甘,却终究没再坚持。“我来抓两帖治风湿的药。”他收回手,拄着拐杖走到案前,目光却依旧时不时瞟向苏砚。
陈大夫一边抓药,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当年苏先生出事,我们都痛心。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再执着了。”
老周叹了口气,接过药包,付了钱,临走时又看了苏砚一眼,才缓缓走出药庐。
苏砚直到老周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看向陈大夫,眼里满是感激:“多谢大夫。”
陈大夫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进了内堂。
下午,两人清点药材时,陈大夫突然发现一批甘草受潮霉变了,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是上个月进的十斤甘草,霉变了就没法用,损失二两银!”他急得直跺脚,药庐本就微薄的利润,经不住这样的损耗。
苏砚凑近看了看,甘草上长着白色的霉斑,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他想起21世纪学过的“炭火低温烘烤除霉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大夫,或许能救——用炭火低温烘烤,再拌上少量草木灰吸潮,能保住大半。”
“真能行?”陈大夫半信半疑,“别越弄越糟。”
“我来试试,若弄坏了,我用抄书的工钱赔。”苏砚低头示范,不敢说这是现代的方法,只说是“小时候听村里老中医说的”。他找来竹筛,把霉变的甘草倒进去,架在炭火盆上,控制着火候慢慢烘烤,又均匀地撒上草木灰。
忙活了一下午,甘草上的霉斑渐渐消失,虽然颜色深了些,但药效还在,足足保住了七斤。陈大夫看着抢救回来的甘草,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这孩子,倒有几分本事。”
晚上,陈大夫把苏砚叫到内堂,递给他一两碎银:“这是甘草救回的工钱,你收下。”
苏砚连忙推辞:“大夫,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能要您的钱。”
“拿着吧。”陈大夫按住他的手,突然说,“老周是敬之先生的旧部,我认识他。你不用瞒我,苏敬之是个好官,被崔家害了可惜。”
苏砚浑身一震,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这是他魂穿以来,第一次有人敢当面提起父亲的名字,第一次有人看穿他的身份,却没有举报他,反而选择庇护他。
“大夫,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路引的钱,我先帮你垫二两。”陈大夫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二两碎银,放在他手里,“剩下的你再攒,别担心。但你要记住,‘苏石’的身份不能丢,在没站稳脚跟之前,绝不能暴露真实身份。”
苏砚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得青石板咚咚作响:“多谢大夫!我一定守好身份,绝不连累您!”
“起来吧。”陈大夫扶起他,眼里满是怜惜,“以后好好学药理,好好活下去,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苏砚点点头,擦了擦眼泪,攥着那三两碎银,走出了内堂。回到柴房,他把银子小心翼翼地藏在房梁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既暖又慌——暖的是有了陈大夫的庇护,慌的是老周可能还会再来,崔门阀的阴影也从未散去。
他躺在草堆上,攥了攥拳头,暗下决心:先攒够剩下的二两银,拿到路引,再图后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父亲白白死去,也不能辜负陈大夫的信任。
内堂的灯还亮着,陈大夫从樟木箱里取出一个旧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本泛黄的《汉魏诗钞》,扉页上有苏敬之的亲笔签名。他摩挲着书页,想起当年苏敬之在太学里讲解左思《咏史》的模样,眼眶微微发红。“敬之,你的儿子有你的风骨,却比你更懂得隐忍。”他把诗钞重新包好,放进箱底,又拿起一本药书翻看,“崔家的眼线遍布京城,我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终究要让他自己站稳脚跟。”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药书上,照亮了“枸杞”“菊花”的注解,像极了苏砚那日给老妇人的建议。陈大夫轻轻叹了口气,合上药书,吹灭了油灯。
药庐里静悄悄的,只有柴房里苏砚均匀的呼吸声,和院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夜色深沉,却藏着一丝微光——那是苏砚求生的希望,也是陈大夫守护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