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夜风格外清爽。
顾野的大手,始终紧紧包裹着沈惊鸿的手。
那粗糙掌心传来的温度,像一股暖流,驱散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紧绷。
“吱呀——”
院门被从里面插上,隔绝了村里的一切窥探。
沈惊鸿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我刚才,心跳得厉害。”
她拍着胸口,脸颊因兴奋而泛着一抹动人的红晕。
顾野看着她这小鹿般的模样,喉结滚动,逸出一声低笑。
他松开手,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温水,一杯递过去。
“出息。”
他嘴上嫌弃,眼神却像落了满天星子,亮得出奇。
沈惊鸿捧着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让她彻底安下心。
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烁着思索的光。
“你今晚,是故意的。”
她用的是肯定句。
“哦?”
顾野挑了下眉,靠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怎么说?”
“你提王主任,是敲山震虎。”
沈惊鸿的思路一下打开了。
“让他猜忌,让他害怕,让他摸不清你的底细。”
“但你根本没指望,他会因为一个不确定的威胁,就乖乖吐出代销点这块肥肉。”
“所以,你最后什么狠话都没放,直接就走了。”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顾野。
“因为你真正的杀手锏,根本就不是那个王主任。”
顾野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加深。
他这小媳妇儿,简直是个挖不尽的宝藏。
别的女人,要么被今晚的阵仗吓破了胆,要么只会觉得他威风霸气。
只有她,能拨开他所有粗野蛮横的表象,精准地看到他布局的内核。
“说下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你留下礼物,却不逼他当场答应,是给他套上一层枷锁。他收了,就等于默认。明天不给批文,就是他不占理。”
沈惊鸿越说,眼睛越亮。
“但这些都是手段。”
“你真正的目的,是让他今晚睡不着觉!”
“人一旦恐惧,就会自己吓自己。他会把你所有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脑子里反复地想,越想越觉得你高深莫测,无所不知。”
说到这,沈惊鸿微微蹙起了眉。
“可是,光靠吓唬,恐怕不够。李大山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人。他今晚肯定会去找人商量,明天……会不会耍赖?”
“他会的。”
顾野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地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小事。
“他不仅会耍赖,还会想办法反咬一口。”
“那……”沈惊鸿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所以,”
顾野看着她,嘴角那抹熟悉的痞气笑容再度浮现。
“我今晚的目的,就不是让他明天给我批文。”
“什么?”
沈惊鸿彻底愣住。
顾野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伸出粗粝的指节,宠溺地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
“我是要他明天,哭着喊着,求我收下这份批文。”
……
与此同时,李大山的家。
气氛沉闷。
那瓶西凤酒和油纸包,就摆在桌子中央,像两座坟,压得李大山喘不过气。
他婆娘早就吓得躲回了里屋。
堂屋里,李大山一个人,一根接一根地嘬着旱烟,烟雾缭绕,呛得他眼睛发酸。
顾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说的每一句话。
在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盘旋。
王主任……
他妈的,他到底是怎么搭上这条线的?
自己上次去县里开会,想给王主任递根烟,人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不行!
绝不能被一个二流子就这么拿捏住!
李大山猛地把烟锅子在桌腿上磕了磕,起身披上衣服,一头扎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他没走远,拐进了旁边一条黑巷子,“砰砰砰”敲响了村里民兵队长赵铁柱的家门。
很快,灯亮了。
不止赵铁柱,村委会的会计赵铁算,还有几个平日里跟着他混的村痞,全被叫了过来。
一群人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火苗跳动,映着一张张或凶狠或算计的脸。
“他妈的!这顾野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支书您这么横!”村痞张三第一个跳起来。
“支书,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代销点,多大的油水!凭啥给他?”民兵队长赵铁柱瓮声瓮气地说,他是李大山的头号打手。
会计赵铁算推了推鼻梁上的破眼镜,眯着眼说:“支书,这事儿有蹊跷。顾野这小子,最近太邪乎了。他背后,是不是真有人?”
“有个屁的人!”
李大山烦躁地一挥手。
“他就是个在京城犯了事被赶回来的!他说的王主任,八成是吹牛逼,诈唬我呢!”
“那……咱们咋办?真把批文给他?”赵铁柱问。
“给?”
李大山冷笑一声,三角眼里闪过一抹毒辣。
“老子今天要是给了,以后在红旗村还怎么混?他要批文是吧?行!明天老子就给他!”
“啊?”
众人齐齐一愣。
“但是,”李大山话锋一转,声音压得像蛇在地上爬。
“批文给了,他那店也别想开起来!”
“铁柱,明天你带民兵去,就说他家老屋是危房,敢动工就抓人!”
“铁算,你去跟供销社的人透个风,说顾野成分有问题,不可靠!”
“张三,你带几个人,没事就去他家新房门口转转,尤其是他那个城里来的漂亮媳妇儿……”
李大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笑容。
硬的来不了,老子就跟你玩阴的!
我就不信,你一个外来户,斗得过我这地头蛇!
然而,他们不知道。
就在他们密谋之时,顾野的棋局,已经落下了下一步。
他从床下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票证和一小叠零钱。
“媳妇儿,睡吧,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沈惊鸿满眼担忧。
“去给李大山,再添一把火。”
顾野神秘一笑,推开门,高大的身影瞬间融入夜色。
他没有去任何人家。
而是径直走到了村西头的王寡妇家门口。
王寡妇是个可怜人,男人早死,拉扯着两个孩子。上次沈惊鸿被全村人围观,只有她,悄悄递过一个窝窝头。
这份情,顾野记着。
他没敲门,只是将手里的布包,轻轻放在了那破旧的窗台上,转身离开。
布包里,是五斤全国粮票,一张布票,和五块钱。
在1977年,这笔钱和票,足够一个家过个肥年。
做完这一切,他又去了瘸子张的家。
瘸子张是村里的老实人,盖房子时最肯出力。
顾野同样留下了一个布包。
他像一个行走在黑暗中的判官,悄无声息地“拜访”了好几户人家。
这些人,有的是上次帮过沈惊鸿的,有的是盖房时最实在的,还有的,是平日里被李大山欺压得最狠的。
人心,是杆秤。
李大山以为他掌控着红旗村,但他掌控的,只是那几条跟他利益捆绑的走狗。
而顾野要的,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当黎明的微光刺破黑暗时,顾野已经回到了家。
他悄无声息地躺回沈惊鸿身边,呼吸均匀,仿佛一夜好眠。
他知道。
今天,村里会有一场好戏。
而李大山,注定是那个被架在火上烤,却还以为自己掌控着柴火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