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野亲手带上了院门。
“哐当”一声轻响。
门内,是满院盛开的海棠,是刚刚燃起的的人间烟火。
门外,是京城深秋的萧瑟,是刀子般卷着落叶的穿堂风。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幽灵般停在胡同口,车身上还溅着西山训练场未干的泥点。
侯三从驾驶位跳下,无声地拉开车门。
“爷。”
顾野坐进去,精疲力尽地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开车。”
吉普车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滑入夜色。
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沈惊鸿站在院中,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衣领的模样。
软的。
香的。
她说,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妈的。
顾野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
这安稳日子才开了个头,连一天都没撑过去。
那帮不长眼的玩意儿,早不闹晚不闹,偏偏挑他媳妇儿回家的第一天闹。
这是存心不让他好过。
行。
那他就让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车子一路疾驰,避开主路,钻进了一条僻静的林荫道。
道路尽头,是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三层小楼,门口挂着“西郊招待所”的牌子。
可楼顶飘扬的红旗,以及周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持枪警卫,都昭示着此地的非同寻常。
这里是“听风”楼。
顾野的临时黑牢。
车刚停稳,李建军就像只被狼撵了的兔子,从楼里直蹿了出来。
他眼窝深陷,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我的爷,你可算来了!”
李建军一把抓住顾野的胳膊,声音发颤,几近哀求。
“再不来,我这小命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顾野皱眉,不着痕迹地甩开他的手。
“出息。”
他只吐出两个字,便抬腿向楼里走去。
李建军赶忙跟上,嘴里跟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不是我没出息啊爷!是那帮洋鬼子太邪性了!”
“领头的那个叫汉斯的德国佬,就是改装喷火车的主设计师,骨头硬得很!带着那帮技术员和仙女座号的船员,集体绝食!”
“水都不喝一口!”
“还把牙刷柄磨尖了抵着脖子,嚷嚷着再不让他们联系大使馆,就集体自尽!”
李建军抹了把脸上的虚汗,整个人都快垮了。
“爷,这可都是活宝贝!是上头点名要的‘技术资料’!这要是在咱们手上死了哪怕一个,我……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顾野脚步不停,眼皮都没抬一下。
“洗不清就不洗。”
“死了就死了。”
“派人把尸体剁碎了,埋到后山那片海棠林里当肥料,明年开春,花保准开得更艳。”
李建军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他看着顾野那宽阔冷硬的背影,一瞬间,只觉得喉咙发干。
这位爷,是真的盘算着拿这帮国际友人去喂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楼的地下指挥室。
这里已被改造成一个临时的监控中心,十几块屏幕分割着楼内各个房间的实时画面。
画面里,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或躺或坐,个个面如死灰,神情萎靡,但那股子宁死不屈的劲头,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
“怎么样,场面挺壮观吧?”李建军指着屏幕,一脸苦涩,“这帮孙子,还真有几分骨气。”
顾野扫过屏幕,嘴角勾起,却没有半分笑意。
“骨气?”
“骨气是留给人的。”
“他们现在,在我这儿,顶多算一堆会喘气的零件。”
“你跟一堆扳手、螺丝刀讲什么骨气?”
他转过头,看着快要崩溃的李建军。
“我媳妇儿怎么跟你说的?”
“啊?”李建军没反应过来。
“她不是让你准备点‘夜宵’吗?准备了?”
李建军如梦初醒,猛地一拍大腿。
“准备了!准备了!”
“全聚德的老师傅,我亲自拿枪……不是,亲自请来的!烤鸭都挂上炉了!”
“还有他们各自国家的家乡音乐,磁带备好了!家人的照片也洗出来了!”
“就等您一声令下!”
顾野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
“对了,再加道菜。”
他想了想,补充道。
“去弄几斤刚出锅的蝴蝶酥,沪上老大昌那个味儿的。”
“让香味飘进每个房间。”
“我媳妇儿爱吃这个。”
李建军彻底麻了。
都什么时候了!您这秀恩爱能不能看点场合!
用您媳妇儿爱吃的点心去折磨人,这是什么阴间招数?
杀人诛心,还得配上一嘴狗粮?
他不敢多问,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安排。
很快,一股霸道浓郁的烤鸭油脂香,混杂着黄油和焦糖的甜香,开始在整栋小楼的通风系统里弥漫。
悠扬的苏格兰风笛、激昂的德国进行曲、浪漫的法国香颂……也开始在各个监舍外幽幽响起。
监控屏幕上,那些原本躺尸的专家们,开始不自觉地耸动鼻翼,喉结上下滚动。
几个年轻的,甚至已经开始抱着脑袋,表情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精神和生理的双重酷刑,正式开演。
李建军看得叹为观止。
“爷,您这招……真绝了!高!实在是高!”
顾野没理会他的马屁,只是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抖出一根叼在嘴上。
他没点燃,就那么叼着。
“光饿着,见效太慢。”
“我媳妇儿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他说着,迈步朝着主监区走去。
“爷!您干嘛去?”李建军吓了一跳,赶紧拦住。
“那帮人现在情绪激动,您这么进去,万一……”
顾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却让李建军后半句话瞬间卡死在喉咙里。
他只觉得浑身一僵,血液都凉了半截。
“我去跟那位汉斯先生,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顾野推开李建军,自顾自地往前走。
“把门打开。”
守在合金门外的两名警卫对视一眼,不敢违抗,用钥匙打开了厚重的门锁。
顾野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监区里,十几个专家挤在一间最大的活动室里。
一个身材高大、眼窝深陷的白人老头正靠墙坐着,他就是汉斯。
看到顾野进来,所有人的视线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汉斯站起身,用一口还算流利的中文开口。
“我要求见我们国家的大使!”
“根据日内瓦公约,你们无权……”
顾野没让他把话说完。
他径直走到汉斯面前,拉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双腿交叠,姿态嚣张到了极点。
“第一,你们不是战俘,是隶属恐怖组织的武装人员,日内瓦公约不管你们的死活。”
“第二,你们不是被俘虏,是主动投诚,前来支援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国际友人。”
顾野歪着头,像打量牲口一样上下打量着汉斯。
“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官方身份,喜欢吗?”
汉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无耻!”
“你这是诽谤!是栽赃!”
“我们是德意志的工程师!我们有我们的尊严!”
“尊严?”
顾野笑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汉斯眼前晃了晃。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条,继续绝食。然后,光荣地死去。成为保卫了组织秘密、宁死不屈的英雄。你的国家会追封你为烈士,你的家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你的孩子会以你为荣。”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听上去,不错吧?”
汉斯和周围的专家们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竟会给他们指出这样一条“光明”的出路。
顾野看着他们的表情,笑意更浓。
“当然,还有第二条路。”
“你们可以吃饭,可以活下去。我们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直到你们把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一笔一划地,都画在图纸上为止。”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一股森然的寒意在活动室里弥漫开来。
“我们会对外宣布,伟大的德意志首席工程师汉斯先生,和他的精英团队,在被捕后,仅仅因为一块烤鸭,就出卖了他们的国家,出卖了他们的信仰,哭着喊着交出了所有核心技术图纸。”
“我们会把你们围着餐桌狼吞虎咽的录像,送到全世界每一个电视台。”
“我们会把你们‘自愿’签下的‘技术转让协议’,刊登在每一份报纸的头版头条。”
顾野缓缓站起身,俯下身,凑到汉斯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魔鬼般的音量说:
“告诉我,汉斯先生。”
“当全世界的工程师,都在流传着‘汉斯和他的团队用价值上百亿的技术,换了一顿饱饭’的笑话时……”
“你的尊“严,还剩下多少?”
“是成为一个死去的英雄,还是成为一个活着的懦夫和叛徒?”
“你选。”
说完,顾野直起身,再没看汉斯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
汉斯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他那张因绝食而苍白的脸,此刻已看不到一丝血色。
汗珠从他额角渗出,顺着太阳穴滑落。
死亡,他无所畏惧。
但这种足以让他和他的家族,被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羞辱,比死亡可怕一万倍!
“我……我……”
汉斯嘴唇颤抖着,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噗通!”
旁边一个年轻的法国工程师,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他指着门口的方向,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魔鬼!他是魔鬼!”
顾野已经走到了门口。
他头也没回,只是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开饭。”
门开了。
李建军推着一辆餐车,站在门口,已经彻底看傻了。
餐车上,一只只油光锃亮、香气四溢的烤鸭,码放得整整齐齐。
顾野从他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准备好纸和笔。”
“这帮国际友人,马上就要开始支援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了。”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时间,刚刚好。
还来得及回家,陪媳妇儿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