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
顾野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长腿交叠，姿态懒散。
但他那双落在沈惊鸿脸上的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
“扒谁都行。”
“但咱们得先想明白，要从他们嘴里，扒出什么。”
不能只有愤怒。
沈惊鸿捧着温热的搪瓷杯，指尖的温度渐渐驱散了心底的寒意。
被顾野一句话点醒，脑子里的线索迅速串联。
“我爸沈毅，性格懦弱还好面子，这出戏如果是他主导的，背后一定有能让他连脸都不得不要的好处，或是能逼死他的绝路。”
“刘云，我那个继母，一辈子都在算计。让她这么不惜撕破脸皮，图谋的绝不止是钱。”
“还有沈伟，我弟弟。”
沈惊鸿说到这，眼神复杂。
“他没脑子，爱慕虚荣，嘴巴更是松得存不住半句话。谁给他点好处，他能把家底都卖了。”
顾野嘴角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
鱼，找到了。
“那就从他下手。”
他一锤定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你那个爹和后妈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嘴硬得很，不好撬。”
“你那个便宜弟弟，就是个筛子，浑身上下都是窟窿。”
沈惊鸿重重点头，思路彻底清晰。
“对，沈伟是唯一的突破口！”
“我们必须知道，沈家到底惹了什么天大的麻烦，还有那个王家，为什么非要娶一个下乡回来的我！”
“行。”
顾野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
高大的身形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活动手腕时，骨节发出清脆的爆响。
“那明天，爷就去会会你这个宝贝弟弟。”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顾野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服，和他自己身上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顶洗得发白的灰色干部帽，和一副老气的黑框平光眼镜。
他把东西扔给沈惊鸿。
“换上。”
沈惊鸿虽有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做。
当她戴上帽子和眼镜，看向镜子时，自己都愣住了。
那股子属于沪上姑娘的精致与书卷气被遮得严严实实。
镜子里只剩一个灰扑扑的女青年。
顾野上下打量她一眼，点了下头，算是满意。
他伸手，自然地帮她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温热的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额头，一触即分。
“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沈惊鸿。”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你只是个跟着男人从乡下进城，没见过世面的婆娘。”
“跟紧我，少说话，多看。”
沈家所在的弄堂口，斜对面是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小馄饨摊。
滚水的白雾混着猪油的香气，是这座城市清晨里最好的掩护。
两人要了两碗小馄饨，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从这里，刚好能将弄堂口的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顾野吃得不紧不慢，一双眼却没闲着。
漫不经心地扫过每一个进出弄堂的男男女女。
沈惊鸿起初手心冒汗，紧张得连筷子都快拿不稳。
可看着身边男人那副天塌下来也当被子盖的懒散劲儿，她那颗悬着的心，不知不觉就落回了肚子里。
她学着他的样子，低头，小口地吃馄饨，只用余光观察。
这感觉很新奇。
他们是潜伏在城市丛林里的猎手，而整个上海，都成了他们的猎场。
上午十点整。
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在一阵清脆急促的车铃声中，从弄堂里飞驰而出。
车上正是穿着崭新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沈伟。
“伟哥，今儿又去哪儿潇洒？”
路边修车摊的师傅喊道。
沈伟单脚点地，车停得极稳，脸上是压不住的张扬与得意。
“去百货公司！给我未来姐夫，挑块上海牌手表！”
那炫耀的语气，隔着一条马路都刺得人耳朵疼。
顾野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将搪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走，看戏去。”
沪上第一百货公司。
这里是全上海最时髦、最虚荣的交汇地。
沈伟将自行车仔仔细细地上了两道锁，才在一群狐朋狗友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顾野牵着沈惊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沈伟直奔手表柜台，对着那些闪闪发亮的表盘，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看见没？这块，全钢的！一百二十块！”
“等我姐嫁过去，我天天戴这个！”
顾野的视线却没有落在他身上。
而是在柜台后那个百无聊赖的售货员脸上溜了一圈。
然后，他拉着沈惊鸿，转身就走。
“不跟了？”
沈惊鸿有些意外。
“鱼要自己咬钩，才香。”
顾野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两人在百货公司门口的台阶上站定。
顾野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不点燃。
他整个人靠在石柱上。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沈伟和他那帮朋友心满意足地吹着牛出来了。
就在沈伟转身去开车锁的瞬间，顾野动了。
他看似没站稳，高大的身子猛地一歪，精准地朝着沈伟的侧后方“撞”了过去。
“哎哟！”
沈伟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嘴里骂骂咧咧地回头。
“你他妈没长眼……”
他的咒骂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满脸憨厚的乡下男人。
更看见了男人因为要稳住身形，而“不小心”从口袋里带出来正捏在手上的东西。
一沓厚厚的钞票。
那厚度，让沈伟的眼睛瞬间直了。
全是崭新的“大团结”。
“不好意思啊，兄弟。”
顾野操着一口纯正的乡下口音，手忙脚乱地把钱往鼓囊囊的口袋里塞。
“城里路滑，俺没站稳。”
沈伟的火气，瞬间被那沓钱浇得一干二净。
他眼珠子飞快一转，脸上立刻换了副热情的笑容。
“没事没事，大哥也是不小心的。”
“大哥这是……进城办事？”
顾野挠了挠头，一副老实巴交、不谙世事的样子。
“嗨，别提了。给俺们村长跑腿，买点东西。”
“这不，钱带多了，生怕路上被人摸了包。”
说着，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拍了拍自己那个鼓囊囊的口袋。
沈伟的眼睛更亮了。
这不就是个从乡下来的冤大头吗？
顾野装作没看见他眼里的贪婪，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几张票据看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嘴里低声嘀咕。
“这电影票也真是，给了三张，俺跟俺婆娘也只能用两张，白瞎了一张。”
电影票！
还是大光明的！
沈伟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年头，大光明电影院的票，比肉票还精贵，是他这种小年轻在朋友面前吹牛的最大资本。
他刚想开口，顾野却已经拉着沈惊鸿转身要走。
“大哥！大哥你等等！”
沈伟急了，一步上前，一把拉住顾野的胳膊。
顾野回过头，一脸的茫然。
“兄弟，还有事？”
沈伟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大哥，你看你那电影票，多一张也是浪费……”
“能不能匀给兄弟我？”
顾野装作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露出憨厚的笑。
“哦！你说这个啊！行啊！”
“反正也浪费了，就送给兄弟你了！”
他极其爽快地把那张多余的票塞进了沈伟手里。
沈伟拿着那张印着“大光明”字样的票，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他觉得，今天真是出门撞大运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老实”的乡下大哥，越看越顺眼，简直是亲人。
顾野看着他那副被小利冲昏头的德行，心里冷笑。
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憨厚的样子。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那副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秘密的表情。
“兄弟，看你也是个体面人。”
“想不想，搞点城里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沈伟一愣。
“啥好东西？”
顾野嘴角的笑意变得高深莫测。
那股子属于京城小爷的痞坏劲儿，终于从憨厚的外壳下，露出来了。
“比如，正宗的长白山野山参片。”
“泡水喝，提神醒脑。拿去送礼……”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在领导面前，那可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