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的身体整个僵住,像是后脑勺被人用砖头结结实实地夯了一下。
第一排?
给那个刚刚卖了亲弟弟,拿仇家情报当投名状的李文东?
他嘴巴张了张,那个“为什么”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爷的心思,轮不到他来问。
“是!我马上去办!”
他猛地一点头,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脚下带起的风都透着一股子仓皇。
顾野看着他那恨不得多长两条腿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嘲弄。
院门“吱呀”一声合上。
外面的喧嚣、浮躁、杀机,都被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在外。
小院里,只剩下井边青苔散发的湿润水汽,和沈惊鸿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你这是……”
沈惊鸿走过来,手里还捏着那张崭新的工业券,指尖微微用力,让票证的边缘有些卷曲。
“想让他当那只出头的鸟,替我们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她没问,为什么要把一个心怀鬼胎的敌人请到眼皮子底下。
她只问,这枚棋子,准备怎么用。
顾野斜斜地靠在门板上,从兜里摸出那根狗尾巴草,又慢悠悠地叼回了嘴角。
“鸟?”
他嚼着草根,声音懒散。
“想当鸟,那也得是只鹰隼。他李文东,顶多算只闻着血腥味就凑上来的黄鼠狼。”
“想偷鸡,又怕被看家狗咬断脖子。”
顾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瞳孔里映着的天光,被压缩成两道锐利的针芒。
“他以为送来‘清道夫’的消息是投诚?那是伸出爪子来试探咱们的牙口。”
“他想看看,我们这条过了江的龙,到底有多大的胃口,敢不敢跟‘清道夫’那帮疯狗当街对咬。”
“把他放在第一排,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
“这浑水,我们不仅要趟,还要拉着他一起,在里面洗个澡。”
沈惊鸿懂了。
这是阳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李文东想借他们的刀,铲除所有挡路的石头,自己好坐收渔利。
而他们,恰恰需要李文东这条熟悉地形的地头蛇,把所有藏在阴沟暗渠里的老鼠,都给惊出来。
“他会咬钩的。”沈惊鸿下了定论。
“他不但会咬,”顾野吐掉嘴里的草根,拍了拍手,“还会把这鱼饵,当成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就让他咬。”
“反正鱼线,攥在咱们手里。”
他转身,朝厨房走去。
一股白色的蒸汽正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带着面食被煮熟后独有的、温暖踏实的香气。
“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走,媳妇儿,吃饺子了。”
厨房里,土灶的火烧得正旺,映得那口大黑锅油光发亮。
锅里,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像是一群翻滚的小元宝,在沸水中欢快地上下沉浮。
沈惊鸿看着眼前的男人。
就在几秒钟前,他还在算计着京城里最顶尖的人心鬼蜮,把那些不可一世的豪门大少,当成可以随意驱使摆弄的牲口。
而现在,他却拿着一个巨大的漏勺,小心翼翼地把饺子从滚水中捞出来,动作轻柔,生怕弄破了一点儿皮。
这种感觉很奇特。
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过就是一顿饭的功夫。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而这个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的小厨房,就是唯一的,也是最坚固的避难所。
顾野把两大盘饺子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一盘猪肉大葱,一盘韭菜鸡蛋,热气腾腾。
他还拿出个小碗,倒上从供销社好不容易换来的镇江香醋,又吝啬地滴了两三滴香油。
“尝尝。”
他夹起一个饺子,放到嘴边仔细吹了吹,直到热气散去大半,才递到沈惊鸿唇边。
“你男人我的手艺。”
沈惊鸿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肉馅饱满鲜美,葱香在口中炸开,面皮筋道,还带着一股柴火灶独有的、淡淡的焦香。
好吃。
是那种能从胃里,一路暖到心窝子的好吃。
“好吃么?”顾野咧开嘴,笑得像个急着讨要奖赏的孩子。
“嗯。”沈惊鸿轻轻点头,自己也夹起一个,学着他的样子蘸了蘸醋,小口地吃着。
“这几天,辛苦你了。”她忽然轻声说。
从琉璃厂砸场,到搅动风云,再到今晚的布置杀局。
她负责画出那张最狠的蓝图,可真正冲在最前面,挡住所有明枪暗箭,把蓝图变成现实的,全是他。
“辛苦啥。”
顾野满不在乎地往嘴里扒拉着饺子。
“老子乐意。”
他吃得狼吞虎咽,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
“再说了,我媳妇儿这么厉害,我这个当家的要是不给力,那多丢人。”
“以后啊,你就负责在天上飞,想飞多高飞多高。”
“我呢,就在地上给你瞅着。谁敢拿弹弓瞄你,老子就先撅了他的弹弓,再卸了他的胳膊。”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来得更重。
沈惊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他那快要见底的碗里,又添了几个饺子。
两个人,就在这四方小院里,就着初升的晨光,安静地吃着一顿再寻常不过的饺子。
仿佛那些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都只是这顿饭后的一场余兴节目。
“梆,梆梆。”
院门再次被敲响。
还是一长两短的暗号。
顾野停下筷子,沈惊鸿也抬起了头。
这么快又来了?
顾野起身去开门。
李建军站在门外,这次手里捧着一个更大的木匣子,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
他看到顾野,先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然后才压低了嗓子,那声音里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激动和震骇。
“爷!”
“炸了!全炸了!”
“什么炸了?”顾野眉头一皱。
“投名状!”
李建军把沉甸甸的匣子往前一递。
“您猜怎么着?不止琉璃厂那帮老油条,连东城西城的,还有几个沾亲带故能摸到大院门槛的,全都把东西递过来了!”
“这匣子都快塞不下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里放着光。
“最邪乎的是,有好几份情报,写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全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一个……叫‘净土’的私人疗养院!”
净土?
顾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这个名字,他师父当年当笑话一样提过。
那是几十年前,京城里一个专门处理“脏活儿”的阴暗角落,背景深不见底,后来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没想到竟又冒了出来。
“清道夫的老巢?”顾野的声音沉了下去。
“八九不离十!”
李建军压着嗓子,兴奋得像是在打摆子,“送情报的人说,那地方明面上是高干疗养院,实际上是个秘密基地,里头……里头养着一群怪物!”
“他们还说,‘清道夫’的头子,外号叫‘园丁’!这次就是他亲自带队进的京城!”
园丁。
顾野慢慢咀嚼着这个代号,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杀气,从他的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好啊。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他伸手接过木匣子,入手的分量让他眼神更冷。
“还有什么?”
“还有……”
李建军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古怪。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信封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
“苏小姐亲启”。
那字迹如刀劈斧凿,透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强势。
“谁送的?”
“和平饭店的经理,亲自送来的。”李建军的声音压得更低,“他说,是一个姓刘的管家托他转交,还说……”
“说什么?”
“说这是他们老爷子,给苏小姐的一点见面礼。”
顾野直接撕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画着一张简易的地图,用朱砂清晰地标记了一个位置。
正是那个“净土疗养院”。
而在地图的背面,还用小楷写着一行小字。
“此物,可当‘高兴砚’之价否?”
顾野周身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这不是投名状。
这是战书。
也是示威。
琉璃厂那个盘踞多年的老东西,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你们想知道的,我能给。但你们手里的那方砚台,还有那个总管事的位置,我们也要。
他不是来投降的。
他是来谈判的,是来分蛋糕的。
“有点意思。”
顾野把那张纸递给了沈惊鸿。
沈惊鸿看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那张纸对折,放在了桌上那盘吃了一半的饺子旁边。
“告诉那个刘管家。”
她对李建军开口,声音很轻,很平静。
“东西不错。”
“但想买下‘高兴砚’,还不够。”
李建军愣住了,“那……少夫人的意思是?”
沈惊鸿拿起了筷子,却不是去夹饺子。
她用筷子夹起了那张画着地图的纸,手臂一抬,轻轻地将它送进了旁边烧得正旺的土灶里。
纸张瞬间卷曲,变黑,然后悄无声息地化为一缕青烟。
“告诉他。”
沈惊鸿抬起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是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纯粹的冷漠。
“明天的拍卖会,除了‘高兴砚’和‘总管事’。”
“我们还加拍一样东西。”
“‘园丁’的人头。”
“谁能提着来,谁就能坐上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