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贴着回廊的檐角滑过,带起一阵细碎的响动。我停在东侧第三根立柱旁,指尖抵住胸口的令符,确认它仍在原位。方才那抹暗红披风已彻底消失,阶梯口只剩几滴未干的湿痕,在石阶边缘凝成暗褐色的小点。
我抬步前行,脚步放得极轻。禁术阁的门比想象中更容易打开——令符上的“斥”字触碰到门环那一刻,铜锁便发出一声低鸣,自行退开半寸。门缝里溢出的气息带着陈年纸页的苦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正是三日前我在主殿外闻到的那一缕。
推门而入,身后铁门轰然落下。
我没有回头。烛火是幽蓝色的,悬在半空,不摇不动,映得四壁书架如同蛰伏的兽影。架子从地面直通穹顶,最上层几乎隐没在黑暗里。我顺着梯子往上攀,木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顶层角落有个空格,灰迹分明是被人长期取放留下的。我伸手探去,指尖刚触到内壁,一道微弱的震颤顺着指骨窜上来。再往里一寸,掌心碰到了什么——一本泛黄卷轴,封皮上纹着扭曲的血线,像活物般缓缓游移。
《血翼咒》。
名字尚未念出,身后便传来金属落锁的闷响。
“啪。”
整座阁楼仿佛被封闭在一个铁匣之中。门外响起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青砖上的节奏与赤羽平日巡夜时分毫不差。
“私生女也配碰禁术?”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冷得像淬了霜,“还不速退,否则按叛族论处!”
我没有应答。目光仍落在卷轴上。血纹开始蠕动,越发明亮,像是察觉到了外来者的气息。我知道此刻退走,这扇门再不会为我开启。可若强行触碰,反噬之力足以让一个普通祭司当场暴毙。
母亲死前的话突然浮现在耳边:“有些力量,只有烧到骨子里的人才拿得起。”
我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封印正中。
刹那间,血纹暴起如蛇,缠上手腕,猛地向内收紧。一股灼烫的力道顺着血脉直冲心口,像是有刀在肋骨间来回拉扯。眼前骤然发黑,喉咙里涌上腥甜,我靠着书架才没有跪倒。
颈间玉珏忽然一热。
不是先前那种刺痛,而是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暖流,自锁骨下方扩散开来,沿着经脉蔓延至四肢。那股侵入识海的狂躁灵力像是撞上了无形屏障,戛然而止。我喘了口气,冷汗顺着额角滑下,视线重新聚焦。
血纹仍在缠绕,但不再加力。我抽出袖中短刃,刀锋划过衣襟,布料裂开一道整齐的口子。我以血为墨,借刀尖为笔,迅速誊录卷轴上的咒文。
字迹扭曲如虫爬,每一笔都伴随着皮肉撕裂般的痛感。抄到第七行时,血纹忽然剧烈震颤,似有所觉。我屏住呼吸,手却不曾停下。半卷内容刚落笔,缠绕的手臂猛地一松,血纹缩回卷轴,封皮重新归于沉寂。
门外,赤羽的声音变了调:“你在做什么?!”
我合上卷轴,将染血的布片塞进内衣深处。玉珏的温度还未散尽,贴着胸口微微跳动,像是另一次心跳。
“我只是奉命整理典籍。”我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倦意,“赤护翼深夜巡查,不如去看看地牢里的伤者是否还活着。你提下去的那包东西,血已经渗到第三级台阶了。”
门外静了一瞬。
接着是衣袂翻动的声音,他走了。脚步远去得很快,没有停留。
我靠在书架边,缓缓吐出一口气。手腕上的红痕仍未消退,皮下隐隐有血丝游走,像被烙铁烫过的痕迹。我低头看着那道伤,又摸了摸藏在怀中的抄本。
血翼咒……只有一半。另一半藏在何处,尚不可知。但仅凭这半卷,已足够让我看清它的本质——这不是单纯的强化术法,而是以施术者之血为引,唤醒体内沉睡的皇室血脉潜能。代价极大,每一次施展都会损耗寿元,且需承受经脉寸断般的痛楚。
可这正是我需要的东西。
离渊信奉纯血至上,却不知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属于某个姓氏,而是属于那些愿意为之燃烧的人。他杀了我母亲,以为灰烬不会再燃;他给了我令符,以为我能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但他错了。
我扶着梯子站直身体,走向门口。铁门依旧紧闭,但我早已留意到机关所在——方才进门时,令符触动的不只是门环,还有墙内暗藏的机括。我取出令符,再次贴上左侧第三块砖石。
“咔。”
锁芯轻响,门缝开启一线。
我正要迈步,忽觉怀中布片传来异样——抄录的咒文正在渗血。不是我的血,而是布料自身在渗出暗红液体,顺着字迹边缘缓缓晕开,仿佛那些文字本就是用血写成的,如今终于苏醒。
我急忙将布片翻转,却发现背面原本空白的地方,竟浮现出几行小字:
“血引非终途,魂归方为始。若见白羽落,莫听旧人语。”
字迹陌生,绝非出自原卷。
我盯着那几行字,心头一震。这话不像警告,倒像某种指引。可谁能在我不知不觉间,在抄录的瞬间,将这些字注入布中?
玉珏又是一热。
这一次,热得突兀,像是在提醒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细想,门外走廊传来新的脚步声,比刚才更沉,一步一顿,踩在青砖上发出低闷的回响。
不是赤羽。
这个人走得极慢,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每近一步,空气就沉重一分。我迅速将布片收好,退回阴影处,屏息静气。
脚步声停在门前。
门外没有说话,也没有敲门。只有那一片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
片刻后,一只手掌贴上了门板外侧。
掌心朝内,五指张开,正对着我所在的位置。隔着一层厚木,我能感觉到那手掌的轮廓,甚至看到门缝下透进的一缕光被影子割裂。
然后,那只手缓缓收拢,握成了拳。
下一瞬,整扇门剧烈震动了一下,仿佛被某种巨力撞击,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尘灰从门框震落,簌簌洒在地上。
我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书架。
门外的人沉默着,良久,才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我站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确认自己还在呼吸。
方才那一击,不是凡人之力能做到的。能撼动禁术阁的封印门而不留痕迹,唯有精通高阶翼术之人。而整个南荒,具备这种修为的,不超过三人。
我低头看向胸口,玉珏已恢复常温,但那份悸动仍在。方才门外那人,究竟是谁?
我缓缓走向门口,准备离开。只要赶在巡夜交接前回到住处,今日之事便可掩下。可就在手触及门环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地面。
一张残页,不知何时从书架上飘落,静静躺在门槛前。纸色焦黄,边缘卷曲,像是被火燎过。我蹲下身拾起,只见上面残留着半行字迹:
“……唯有双生之血,方可解……”
字迹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