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的深秋,交趾的天气依旧闷热,但龙编城内外的人心,却如同被反复淬炼的钢铁,在一次次擒获与释放的循环中,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士燮第三次被释,回到那座如今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的太守府时,心态已然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不再有强烈的屈辱感,也不再抱有侥幸的幻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清醒。他独自坐在昏暗的大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这数月来的经历:周瑜精准的打击,龙骧水师无可匹敌的威势,无当飞军神出鬼没的袭击,程昱无处不在的离间,还有孙策在合浦方向的稳步推进……这一切,构成了一张他根本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
“父亲,”士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城中……粮草已支撑不了半月。军心涣散,每日都有士卒逃亡。苍梧、郁林……依旧没有消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城中一些世家,已经开始暗中与周瑜联络了。”
士燮缓缓闭上眼,没有回应。这些情况,他何尝不知?只是之前一直不愿、或者说不敢去面对。如今,事实如同冰冷的潮水,无情地拍打着他最后的坚持。
“周瑜……他到底想要什么?”士燮喃喃自语。若只为杀他,易如反掌。若只为夺地,龙编早已易主。这般反复擒纵,耗费时日,究竟为何?
答案,似乎隐隐浮现在他心中——他要的,不是一座残破的龙编,不是一个心怀怨恨的士燮,而是一个真心归附、能助朝廷稳定交州的“士王”。
第四次,士燮试图联络旧部,集结残兵,依托龙编附近的山寨做最后一搏。结果,他刚出城不久,就在一处隘口被陈到率领的无当飞军候个正着,几乎兵不血刃,第四次被擒。周瑜依旧释放,并赠予他一批治疗瘴气的药材,言及“交州地僻多瘴,望士公保重身体,将来治理交州,尚需倚重”。
第五次,士燮听从手下建议,试图诈降,引周瑜入城设伏。此计被程昱安插在城内的细作识破,周瑜将计就计,反在“受降”现场布下重兵,士燮及其心腹第五次沦为阶下囚。这一次,周瑜神色略显失望,但依旧未加责难,释放时言道:“士公乃诚信长者,何以行此小计?瑜所望者,乃士公真心耳。”
第六次,士燮已是心力交瘁,几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他抱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态度,象征性地在龙编城头布置防御。周瑜水陆并进,发动了一次规模不大但极其精准的攻势,迅速突破城防,第六次将士燮“请”到了军中。这一次,周瑜没有再与他多谈军国大事,而是与他品茗对弈,闲话交州风物,仿佛老友相聚。释放时,周瑜亲自送他至营门,望着龙编方向,意味深长地说:“城中百姓,翘首以盼安宁久矣。”
六擒六释!
当士燮第六次回到那座熟悉的、却已感觉不到丝毫权力的太守府时,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枯坐了一夜。
这一夜,他回想自己执掌交州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回想与中原若即若离的关系,回想兄弟子侄们的各自盘算,更回想起这半年多来,周瑜那始终如一的从容、耐心,以及那份隐藏在军事行动之下、对安定交州的真诚渴望。他想起了周瑜释放降卒、赠送药材、关心民生的种种细节。
他忽然明白了。周瑜(或者说其背后的刘乾)要的,不是一个被征服的、充满仇恨的交州,而是一个心悦诚服、能够顺利融入新朝体系的交州。他士燮,就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杀他容易,收心难。这七擒七纵,收的不是他士燮一人的心,更是整个交州士民的心!
天光微亮时,士燮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晨曦中逐渐苏醒的龙编城。街道上,已有胆大的百姓开始活动,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长期紧张后的麻木和对未来的茫然。
“为一己之念,而赌上满城生灵的性命……是否值得?”周瑜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
士燮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郁在胸中的浊气。他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士徽平静地说道:“备车驾,随我出城。”
“父亲?您这是……”士徽惊疑不定。
“去向周都督,请降。”士燮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真正的请降。”
这一次,没有兵马随行,没有甲胄在身。士燮仅带着士徽及少数几名文官,乘坐普通的马车,打着白旗,缓缓驶出了龙编城门,向着周瑜大营的方向行去。
得到通报的周瑜,率领程昱、甘宁、陈到等文武,亲自出营相迎。他看到士燮那洗尽铅华、如同寻常老翁般的打扮,以及眼中那份彻底放下后的平静,便知道,时候到了。
在周瑜的中军大帐内,士燮整理衣冠,对着周瑜,亦是朝着北方许都的方向,郑重地双膝跪地,伏首而拜,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清晰无比:
“罪臣士燮,昏聩不明,抗拒王师,致使交州动荡,生灵涂炭,罪该万死!今蒙都督屡次宽宥,仁德感化,燮……幡然醒悟!愿率交州士民,归顺朝廷,永为大汉之臣!自此之后,交州之地,尽奉朝廷号令,士燮一族,甘受朝廷驱策,绝无二心!”
这一次,不再是权宜之计,不再是诈降缓兵,而是发自肺腑的臣服。七擒七纵,终使这头雄踞岭南数十年的“士王”,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真心归顺。
周瑜快步上前,一如之前几次,亲手将士燮扶起,动容道:“士公深明大义,使交州免于兵祸,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瑜,必当表奏朝廷,彰公之功!”
帐内众人,无论是周瑜麾下的将领,还是随士燮前来的交州官员,见此情景,无不动容。持续近一年的交州战事,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圆满落幕。
随后,周瑜与士燮并肩入帐,详细商议交州归附后的各项事宜。在程昱的规划下,很快拿出了初步方案:
设立交州都督府,总揽交州军事,首任都督由周瑜担任,负责肃清残余抵抗,震慑四方。同时,设立交州刺史部,负责民政,由孙策担任刺史,利用其声望和能力安抚地方,推行新政。而程昱,则以都督府长史兼刺史府别驾的身份留任,以其刚戾严明,辅佐孙策,肃清吏治,整顿秩序,确保交州平稳过渡。
对于士燮及其家族,朝廷给予了极大的优待和尊荣。士燮被册封为龙编侯,食邑千户,加衔太中大夫,奉旨入朝参赞政务(实则荣养)。其子弟如士徽等,以及愿意归顺的旧部,皆量才录用,分散安置于交州或内地为官,既示恩宠,亦免其再聚合力。
此方案既给予了孙策和旧部一个新的起点和实权领地,又将周瑜的水师力量与交州防御体系结合,更以程昱为纽带和监督,确保了交州在军事、政治上的绝对忠诚。同时,厚待士燮,安稳了交州本地大族的人心。
消息传出,交州震动,随即便是普遍的如释重负。持续的战乱阴云终于散去,和平与秩序即将降临。
望着开始着手交接事宜、忙碌起来的龙编城,周瑜与程昱并肩立于营前。
“七擒七纵,终见其功。交州定矣。”周瑜感慨道。
程昱依旧是那副冷峻面容,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轻松:“然。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蛮荒瘴疠之地,真正化为王土了。孙伯符那边,怕是不会轻松。”
周瑜望向北方,目光深邃:“交州已平,接下来,大将军的目光,该投向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了吧……”
南海波涛暂息,而巴蜀风云,已悄然际会。
(第三百八十章 七擒七纵·士燮归心(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