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统帅，你这是疯了！
鲁智深那一声惊呼，几乎要把安抚使府衙书房的屋顶给掀翻。他瞪着一双铜铃眼，满脸的难以置信，指着林冲，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那可是杨志兄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你不去救人，反倒要去汴京告他？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朝廷，杨志就是咱们的人，让种老头把他砍了去领功吗？”
周铮也紧锁眉头，抱拳道：“统帅，此举太过凶险。种师道若真是铁了心要当忠臣，我们这封状纸送过去，就等于把刀递到了他手上，杨志兄弟必死无疑！”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刚刚因为想通了其中关窍而兴奋不已的朱武，此刻也冷静下来，摇着羽扇的手慢了半拍。
计策是绝户计，可这计策的第一刀，似乎就要砍在自家人身上。
唯有林冲，依旧平静。
他没有理会鲁智深的咆哮，也没有看周铮焦急的脸。他只是将那方刚刚到手的大名府官印，在指间缓缓转动，感受着那冰凉的、代表着权力的触感。
许久，他才抬起眼，看向鲁智深。
“大师，你觉得，杨志兄弟此去云州，是为了什么？”
鲁智深一愣，瓮声瓮气地答道：“自然是送图谱，结盟友！”
“说得好。”林冲点了点头，“是去结盟友，不是去送死。你信不过种师道，难道还信不过我林冲？”
他又转向周铮：“你担心种师道铁了心要当忠臣。可你想过没有，他凭什么当忠臣？他凭什么让汴京城里那帮人信他是个忠臣？”
周铮哑然。
林冲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种师道扣下杨志，不杀，不送，不声张。这说明他在犹豫，他在观望。他在等，等我林冲的反应。”
“他想把自己摘干净，关起门来，一边拿着我们的好处，一边对着汴京的方向磕头表忠心。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林冲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他想当忠臣，我就断了他做忠臣的路！”
“他想置身事外，我就把他从戏台上揪下来，让他也沾一身泥！”
朱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彻底明白了。他上前一步，对着还有些迷糊的鲁智深和周铮解释道：
“两位将军，你们想，这封状纸一到汴京，枢密院那帮人会怎么想？”
“他们巴不得种家军出事！种师道在西军中威望太高了，功劳也太大了，早就碍了某些人的眼。现在有这么一个‘私通反贼’的由头送上门，他们会去查证真伪吗？”
朱武摇了摇头，自己回答道：“不会！他们只会狂喜！他们会立刻派人去云州‘查办’，名为查办，实为夺权！他们会把这盆脏水，死死地扣在种师道的头上！”
“到那个时候，”朱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种师道会发现，他所谓的‘忠心’，在朝堂的构陷面前，一文不值！他百口莫辩，除了造反，别无他路！”
“而我们，就是他唯一的路！”
“我们不是在害杨志兄弟，我们是在逼着种师道，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整个种家军的活路，必须把杨志兄弟当成上宾，客客气气地供起来！”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鲁智深和周铮脑中的迷雾。
鲁智深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挠了挠光头，感觉这弯弯绕绕比跟一千个辽兵对打还累。
周铮则是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领会了这“绝户计”的真正歹毒之处。
这不是冲着种师道去的，这是冲着整个大宋朝廷的猜忌链条去的！
林冲，这是在用阳谋，撬动整个北方的军事格局！
“明白了？”林冲看着他们的表情，淡淡地问。
鲁智深和周铮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虽然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但他们选择相信林冲。
“朱武。”林冲不再多言，直接下令。
“属下在。”
“拟状纸。就告云州守将种师道，拥兵自重，勾结我二龙山，意图割据河北，图谋不轨。证据嘛……”林冲顿了顿，“就说他得了我二龙山的‘震山雷’图谱，却秘而不宣，便是明证！”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无中生有！
但朱武却抚掌大笑：“妙！妙啊！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扣着图谱，图谱就成了他的罪证！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朱武当即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饱蘸浓墨，笔走龙蛇。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篇文采飞扬、辞藻恶毒、杀气腾腾的状纸便已写就。状纸里，将种师道描绘成一个野心勃勃、早就心怀不轨的军阀，说他扣押杨志是为了灭口，私藏图谱是为了打造自己的军队，其心可诛。
写完，朱武吹了吹墨迹，恭敬地递给林冲。
林冲扫了一眼，满意地点头：“盖上我二龙山的印，再盖上……这方大名府的官印！”
双印并盖！
一个反贼大印，一个朝廷官印，就这么荒谬又刺眼地盖在了一起。这封状纸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谁去送？”周铮问出了关键问题。
林冲的视线，落在了门外。
“把他带进来。”
片刻后，那个刚刚献上官印的大名府都监，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进来。他一看到林冲，立刻跪在地上，汗如雨下，连头都不敢抬。
“你叫什么名字？”林冲问。
“罪……罪将……王……王伦……”都监声音发颤。
林冲和朱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古怪。
“王伦？”林冲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好名字。”
他将那封状纸，轻轻地放在了王伦的面前。
“这份状纸，你亲自送去汴京，交到枢密院。”
王伦的身体猛地一颤，抬头看了一眼那状纸上的内容，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统帅饶命！统帅饶命啊！这……这要是送去，罪将……罪将必死无疑啊！”
“送，是九死一生。”林冲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不送，是十死无生。”
他俯下身，盯着王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办好了，你王家在大名府的家产，我分毫不动，你全家老小，安然无恙。办不好……这大名府，就是你全家的坟地。”
王伦的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裤裆处传来一阵骚臭。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罪将……遵命……”
“挑几个你的心腹亲兵，换上便装，即刻出发。记住，你的身份，还是大名府的都监，是去京城‘泣血上告’的忠臣。”林冲说完，挥了挥手。
立刻有两名亲卫上前，将瘫软的王伦架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鲁智深看着王伦被拖走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真是个软骨头！”
林冲却摇了摇头：“有时候，软骨头比硬骨头更好用。”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风吹了进来，带着城中百姓煮粥的米香。
府衙外，开仓放粮的队伍依旧排得老长，牛二愣带着火铳营的士兵在维持秩序，一切井井有条。那些曾经麻木的脸上，此刻都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叫做希望的东西。
这就是他要的规矩。
为了守护这份规矩，他不介意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府衙门前戛然而止。
一名浑身浴血、背后插着令旗的鹰眼司探子，从马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冲进府衙，声音嘶哑而急促：
“统帅！北面急报！”
探子冲进书房，直接跪倒在地，因为失血过多，嘴唇发白。
“辽……辽狗……有动静了！”
朱武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扶住他：“快说，怎么回事？”
探子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份被血浸透的密报：“我们……我们拿下金谷园，杀了辽国商人的消息，传到了辽营！那……那个萧鸣镝……他没有退兵！”
“他非但没有退，反而……反而亲率三千铁骑，正朝大名府……急行军而来！”
“什么？！”周铮大惊失色。
鲁智深更是抓起禅杖，就要往外冲：“来得好！洒家正好手痒！”
“站住！”林冲猛地回头，一声断喝。
他的视线扫过地图，落在了大名府和北方边境之间那片广阔的平原上。
萧鸣镝……
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他这是要趁着大名府易主，人心未稳，来捡便宜？还是说，他有更大的图谋？
林冲的脑中飞速盘算。
自己这边，主力尽出，看似拿下了大名府，实则兵力分散，立足未稳。而萧鸣镝的三千铁骑，全是精锐，一旦在平原上展开冲锋，自己这点步兵，根本不够看。
刚刚布下的“绝户计”，还没来得及发酵，新的死局，就已经摆在了眼前。
林冲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其中已是一片决然。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探子，沉声问道：“阿蛮呢？他在哪里？”
探子回答：“阿蛮统领……已经带着人，去……去前方的白马坡，布设……警戒了……”
“白马坡……”林冲咀嚼着这个地名，视线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位置。
那是一个无险可守的小山坡。
林冲的拳头，猛地攥紧。
他转向朱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意志。
“传我将令！”
“命牛二愣，立刻停止放粮，全营戒备，收缩城防！”
“命周铮，雷霆营即刻出城，前往白马坡，准备迎敌！”
朱武一惊：“统帅，白马坡无险可守，与辽军铁骑硬碰，我军必将损失惨重！”
林冲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下令，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