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局大楼矗立在九十年代末略显陈旧的市政街区中，灰白色的外墙在晨光下透着几分肃穆与冷硬。林枫准时在九点整踏入了304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布置却带着一种体制内特有的规整与距离感。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昨天电话里的那个男人——科技局产业化处的马处长。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标准的行政夹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透着审视的精明。赵副总竟然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端着一次性纸杯，慢悠悠地喝着茶，看到林枫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林枫同学？很准时。坐。”马处长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
林枫依言坐下，腰背挺直，不卑不亢：“马处长，您好。不知道今天叫我来，是关于哪方面的备案审查？”
马处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手边拿起一份文件，慢条斯理地翻开：“林枫啊，年轻人有想法，搞点创业，这是好事。局里呢，也是支持和鼓励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但是，创业创新，必须在法律法规和政策框架内进行。尤其是涉及到食品生产、信息技术这些敏感领域，规范和安全是头等大事。”
他拿起一份材料：“比如你的‘林记小吃’。家庭作坊式生产，卫生条件、质量标准如何保证？规模化扩张后，食品安全风险如何管控？这些，你都做过全面评估吗？有完整的应急预案吗？”
他又拿起另一份，目光扫过林枫：“还有。我们了解到，你和一个叫陈浩的同学，在从事一些计算机软件的研究开发？甚至还牵扯进了某些商业纠纷和司法调查？”
马处长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技术研发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边界。比如，你们的研发活动，是否涉及未公开的技术秘密？是否使用了未经授权的软硬件资源？是否存在知识产权不清的风险？这些，都可能带来严重的法律和经济后果，甚至影响社会稳定。”
“我们今天找你来的目的，”他合上文件，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做出了最终论断，“就是基于对这些潜在风险的担忧，本着对你负责、对社会负责的态度，要求你对‘林记小吃’项目和所有软件研发活动，进行全面的‘自查整改’，并提交详细的《风险评估报告》和《合规承诺书》到我这里备案。在完成备案并通过审查之前，建议你暂停所有相关的经营和研发活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麻烦。”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没有一句提到“美味佳”，没有一句明显的威胁，却用“政策”、“法规”、“风险”、“责任”这些大词，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林枫的所有出路都堵死了。
暂停活动？自查整改？备案审查？
这其中的操作空间太大了。只要他卡着不通过备案，林枫的所有事业就将陷入停滞！而对方甚至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一切都是“按规定办事”！
赵副总适时地放下茶杯，笑着打圆场，语气却充满了暗示：“马处长也是爱才心切，怕你们年轻人走弯路。林枫啊，其实很多事情没那么复杂。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林记’能和‘美味佳’这样有实力、有规范、懂政策的大企业合作，这些风险自然都由我们来承担了，你完全可以安心学习，搞点自己喜欢的兴趣爱好嘛，何必扛这么大压力呢？”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用政策施压，一个用利益诱惑。双管齐下，逼他就范。
林枫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惶恐”：“马处长，您的指导非常及时，让我受益匪浅。我之前确实光想着做事，很多规范上的事情考虑不周。”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诚恳”：“不过，关于您提到的这几方面，我其实也做了一些初步的工作，只是不知道是否符合要求，正好今天带来了一些材料，想请您这位专家帮忙把把关，指点一下方向。”
说着，林枫从自己带来的旧书包里，拿出了几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双手递了过去。
马处长和赵副总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枫居然还有准备。马处长微微皱眉，接过文件，随手翻看起来。
第一份，《关于“林记小吃”风味卤制食品标准化生产工艺及质量控制要点说明》。里面详细列出了主要原料的采购标准、清洗消毒流程、卤制温度时间参数、保质期管理、门店卫生操作规范等等，虽然文笔稚嫩，但条理清晰，关键控制点都有涉及，完全不像一个高中生能写出来的东西。
第二份，《“林记小吃”食品安全突发事件应急处理预案（草案）》。包括了问题食品追溯流程、消费者投诉处理机制、疑似食物中毒事件的报告和初步应对措施等。
第三份，《关于个人学习研究计算机软件技术的说明及参考资料清单》。里面阐述了陈浩和他研究计算机技术纯粹出于个人兴趣和学习目的，并附上了所参考的国内外公开技术书籍、学术论文名称以及几个当时流行的开源软件项目名称，强调所有研究均在合法合规的公开资源范围内进行。
最后，还有一份剪报——正是夏记者写的那篇关于下岗工人再就业和青少年勤工俭学的报道，以及一份一中颁发的“社会实践优秀项目”的奖状复印件。
这些材料，像一面面盾牌，精准地挡在了马处长挥出的“政策之刃”前面。
你不是说我不懂规范吗？我拿出了初步的规范文件。
你不是担心风险吗？我准备了应急预案。
你不是怀疑技术来源吗？我列出了所有公开合法的参考来源。
最后，还用舆论荣誉和学校背书，给自己加了一层护身符。
虽然这些材料还很粗糙，远达不到完美无缺的程度，但它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我不是毫无准备的愣头青，我在努力地合规，我在认真地做事。你想用“不懂规”“高风险”这种模糊的理由一刀切地摁死我，没那么容易！
马处长翻看文件的速度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沉。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对方不是来挨训的，是来和他过招的！
赵副总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凑过来看了几眼文件，脸色微变。
林枫趁热打铁，语气更加“谦逊”：“马处长，我知道这些肯定还有很多不足，迫切需要您这样的专家指导完善。您看，是否可以由局里牵头，组织一次小范围的专家评审会，帮我们‘林记’这样的小项目诊断一下，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我们一定严格按照要求整改！如果能通过评审，拿到局里的备案认可，那对我们既是约束，也是最好的肯定和保护啊！”
他以退为进，反将一军！你不是要备案吗？我主动要求更高级别的“专家评审”！把暗箱操作的“备案”变成半公开的“评审”！到时候请哪些专家？评审标准是什么？你马处长还能一手遮天吗？
马处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被架住了。同意评审？变数太大，而且显得自己之前小题大做。不同意？那就坐实了故意刁难。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文件，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嗯...看来林枫同学还是做了些工作的嘛，虽然还很初步...评审会的事，局里需要研究一下，不是小事。这样吧，材料先放我这里，我们再研究研究。你们呢，也继续深化自查，尤其是食品安全和技术来源的‘绝对’合规性，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他再次强调了“绝对”和“万无一失”，试图重新抓住主动权。
“谢谢马处长！我们一定继续努力！”林枫立刻“感激”地答应，仿佛听不懂他的潜台词。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官话，马处长端起了茶杯，示意谈话结束。
林枫礼貌地告辞出来。赵副总也跟着出来了，在走廊上叫住了他。
赵副总脸上的假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审视：“林枫，我真是小看你了。准备得很充分嘛。”
林枫淡淡一笑：“赵总过奖了，笨鸟先飞，只是不想给领导们添麻烦而已。”
“麻烦？”赵副总冷笑一声，压低声音，“你以为这样就能过关了？马处长说‘研究研究’，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材料的‘绝对’合规，你又知道有多难吗？年轻人，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有些门槛，不是你有几分小聪明就能迈过去的。”
“谢谢赵总提醒。”林枫不置可否，“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赵副总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选错了路，再努力也是白费力气，甚至...会摔得很惨。”
说完，他转身回了办公室。
林枫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慢慢冷了下来。他知道，今天的交锋只是暂时顶住了压力，远未结束。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走出科技局大楼，阳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思考下一步对策，书包里的bp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拿出来一看，是陈浩家的电话号码，后面跟着三个连续的“119”紧急代码！
出事了！
林枫心头一紧，立刻跑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回电。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传来陈浩母亲带着哭腔和极度惊恐的声音：“林枫！不好了！小浩...小浩他不见了！”
“不见了？阿姨您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林枫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就刚才！你走了以后，他说心里闷，想下楼走走透透气...就在小区里面！我就没跟着...可这都半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我下去找，找遍了都没人影！打他bp机也不回！问门口保安，保安说...说好像看到几个生面孔的年轻人跟他说话，然后...然后就一起往小区后面走了...保安当时没在意...”
陈浩母亲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的哭音：“林枫...你说...会不会是那些人...警察不是说不抓他了吗？怎么又...还是...还是另外那帮人？他们要把小浩怎么样啊？！”
林枫握着电话听筒的手，瞬间变得冰凉刺骨！
不是警察！
是生面孔的年轻人！
带走了陈浩！
赵副总刚才那句“会摔得很惨”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荡！
这不是商业手段，也不是官僚打压...这是最肮脏、最下三滥的绑架报复！
他们眼看在法律和政策层面一时奈何不了林枫，竟然直接对他身边最脆弱的朋友下手！
林枫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和寒意交织着涌上头顶，几乎要将他吞噬。
“阿姨！您别慌！马上报警！我立刻过来！”
他摔下电话，冲出电话亭，发疯似的朝陈浩家小区方向狂奔。
阳光依旧明媚，街道上车水马龙，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但林枫知道，一场真正黑暗的风暴，已经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陈浩在哪里？
那些人是谁？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闪现，让他几乎窒息。
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到陈浩家小区门口时，正好看到陈浩母亲瘫坐在保安亭旁，痛哭流涕，几个邻居和保安围在一旁，束手无策。
而小区门口那条熙熙攘攘的马路对面，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缓缓摇下了车窗。
车窗后，赵鹏那张带着残忍和得意笑容的脸，清晰地映入林枫的眼帘。
他对着林枫，抬起手，用手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然后嚣张地笑着，升起了车窗。
桑塔纳轿车发出一声轰鸣，汇入车流，瞬间消失不见。
林枫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赵鹏！
竟然是赵鹏！
这个疯狗！他居然用这种犯罪的手段！
林枫猛地转身，抓住保安的胳膊，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嘶哑：“看清那辆桑塔纳的车牌了吗？！看清了吗？！”
保安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清...好像...好像是个黑色的车...挺新的...”
就在这时，林枫书包里的bp机，又一次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颤抖着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电话号码。
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想见你同学，一个人，今晚八点，西郊废砖厂。带五千块。报警，就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