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净车间内部没有风，只有死寂的、被高效过滤系统强制匀散的气流，压得人耳膜发涨。惨白到刺眼的LEd光线从顶棚密密麻麻的孔洞里泻下，在地面覆盖着淡绿环氧树脂防静电涂层的地板上，不留一丝阴影。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双氧水和异丙醇的化学冷香，试图压盖一切有机气息，却更反衬出此地非人的、如同真空包装棺木般的洁净与死寂。
净化通道尽头厚厚的树脂玻璃气密门无声滑开，带着一股细微的气流扰动。
赵红英被两个穿着严密白兔服的护工“搀扶”着，实际上是半拖半架，走了进来。她身上同样套着连体洁净服，肥大的白色布料包裹着她削瘦的身体，空荡荡地晃着，脚上的粉色一次性软底洁净鞋甚至有点不合脚。她的头被白色的防静电头罩紧紧裹着，脸上扣着半透明的面罩，蒙上了一层湿气凝结的白雾。
但面罩下，那双眼却异常空洞。右臂被强制固定在身体侧面的特制支架里，从胳膊肘上方直到腋下，裹在洁净服里的袖管明显不正常地鼓起一道僵硬的棱角。隔着一层静电布，能隐约看到那道隆起的弧度轮廓，死死地贴着她身体的左侧边缘。它像一条被强行装进布套的冷硬铁棍，杵在她皮肉与洁净服之间，没有生命，只有坚硬的存在感和压迫感。
每一次微小的脚步移动，那道固定的棱角便会牵扯内部结构，带起一阵肌肉难以抑制的、细微的痉挛。她的身体轻微颤栗，洁净服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在过于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异常清晰。汗水无法外溢，只能在内层蒸发、积聚，更增加了那种湿闷的窒息感。
林老板紧跟在侧后方几步，同样一身白兔服。隔着护目镜，他眼神闪烁，每一次赵红英身体出现无法控制的细微抽搐时，他都会立刻瞥一眼通道两侧的观察窗——冰冷的玻璃后面，有负责检查的日方技术监理人员的模糊轮廓。他似乎不是在担忧赵红英的疼痛，而是恐惧她这具被改造过的躯壳会在日方技术人员面前表现出失控。他的目光最终总会落回到赵红英被支架固定的右臂鼓起处，仿佛那里随时会爆开一团非人的东西。
控制中心里，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落地单向玻璃幕墙将整个超净工厂的核心区域尽收眼底。数十个监控屏幕亮着，实时显示着不同区域细微到尘埃的静电指数、气压变化、粒子浓度。佐藤独自站在最前排，没有穿防护服，只穿着他那身熨帖的黑色实验室外套。他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中，身形挺拔如标枪。
他没有去看屏幕上滚动的密密麻麻数据，也没有看下方如同棋盘格般工整的精密设备队列。他的视线，聚焦在缓缓步入核心清洁通道的那几个白色人影中的赵红英身上——更准确地说，隔着玻璃和空间，牢牢地锁定着她那被固定支架撑起的、洁净服下异常僵直的右侧臂膀轮廓。
灯光在他冷静的眼眸里跳跃，却点不亮丝毫温度。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绝对寂静中异常清晰的响声，从赵红英被固定支架包裹的右臂隆起处的深处传来！
一股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猛地传递到她的整个身体！
控制中心里，佐藤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微微一动。极其微小，几乎只是指尖在布料内侧的一次不易察觉的弹动。
同一瞬间——
下方核心区域，靠近赵红英他们刚刚走来的那条净化通道入口附近，地面上覆盖的淡绿色环氧树脂防静电涂层——原本如同凝固水波般平整光滑——其上几块靠近墙壁边角的区域，毫无征兆地褪色了！
像海水突然退去，露出礁石的本相。那淡绿色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瞬间显现出大块灰白色的水泥地底色！区域之间边缘锋利，呈现奇异的、连续的几何放射状！褪色区域内部，布满了无数极其细密的龟裂！而在这些龟裂的核心点、尤其是靠近墙壁金属接缝处——猛地钻出数条极其细微、却笔直得如同标尺刻画的锈色线条！那颜色和质感，与赵红英当初手臂上残留的血焊条锈迹、与陆文婷在蛇口变压器上看到的圆环核心残留物，如出一辙！
离此不远的设备区边缘，一排崭新锃亮的铝合金支架旁。
陆文婷蹲在地上，戴着绝缘橡胶手套，正佯装检修一个嵌在支架底部缝隙里的静电释放金属卡扣。她头上的白色连体洁净服防尘帽被她故意扒拉歪斜，露出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黏在额角。沈雪梅拿着一个小记事本，身体微微前倾，装作在她耳边低声询问设备点检记录，实则紧张地用眼角余光死盯着几米外地面那片诡异的褪色区域！
陆文婷的心脏在那一秒几乎停跳！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锈色线条！
定向蚀刻！
核心区域的爆发点！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几条指向墙壁缝隙的锈线上。大脑中风暴骤起，瞬间连接起散落的碎片——蛇口变压器爆点残留的圆环标记、那绝缘管内壁上汲取管线养分生长的暗红脉络、这瞬间显现的定向锈线引导纹！它们是一个整体计划的不同阶段！这工厂的整个防静电接地系统表面是防静电，实则是为引导某个核心点的能量爆发铺设的巨型……定位轨道！
这工厂的静电场不是屏障！它是活的捕猎网！它在为那个“核心”标识位置！
这根本不是晶圆厂！这是一个伪装成工厂的超大型定向能量波导管！
“卡察……”
赵红英脚上的一次性软底洁净鞋鞋底踏在通道旁边一片刚出现诡异褪色和龟裂的区域边缘。鞋底的蓝色标签——标明静电耗散阈值的那部分——在鞋底接触地面的瞬间，突然爆出一簇短暂而炫目的蓝白色电弧！
那电弧如极细微的闪电，一闪即逝！但紧跟着，赵红英被牢牢固定在支架里的右臂隆起处，隔着一层静电布覆盖的洁净服，那块紧绷的皮肤下，一道清晰的、火柴棍长短、几毫米粗细的亮黄色电火花流纹如同被唤醒的毒蛇般猛地一闪！沿着那道僵直的棱角从肘窝附近急速窜向腋下深处！
剧痛！仿佛一股烧熔的铁水瞬间注满了臂骨内刚刚形成的坚硬“脊索”通道！赵红英的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地向左侧猛地一歪！喉咙里炸出半声被强行卡住的、短促沉闷的呜咽！冷汗几乎在同一时间浸透了整个后背！
几乎在赵红英身体失控的同时——
“嗡……”
沈雪梅感觉自己头皮猛地一麻！视野边缘突然亮起一片密集闪烁的针尖大小的密集极光绿芒点！
她惊得猛一抬头，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目光瞬间锁定了声音和异光的源头！
就在陆文婷蹲着检修的那排铝合金支架下方——陆文婷脚下那片刚刚经过的地面！那里正好是她橡胶鞋跟侧面蹭蹭磨蹭的位置！
那片本应光滑的淡绿色防静电环氧涂层地板上，被陆文婷踩过、鞋侧蹭动的地方，竟然浮现出无数细碎、闪烁不定、如同潮湿青苔上反射月光般、密集到令人头皮发炸的细微青绿色光电斑点！它们密密麻麻地点亮了地板下那层材料，构成了一片正在瞬间活跃、快速显现的网络！更令人胆寒的是，这片陡然亮起的细小光电区域里，竟清晰地延伸出数条极其细微、亮度却远超周围绿点、如同血线般的暗红色极细脉络！这些细细的红色脉络刺破绿色的背景，顽强而明确地指向——指向远处赵红英刚才踏出异常静电反应并导致身体失控的位置！
静电地板之下不是导体！是铺满整个超净车间的、活的、能感应人体并通过泄露电荷发信号的活体菌丝导线！
那闪动的绿光……是指示方向的电网微芒！那红色的极细脉络……是定位猎物的神经信号！
它们现在，正指向赵红英！
陆文婷猛地抬头，视线如同淬毒的刀锋，直刺被固定架控制着右臂、身体颤抖几乎失能的赵红英，也瞬间扫过自己脚下那片被踩亮的、发出致命坐标的青绿红纹光电地板！
“找到了！”这两个字几乎在陆文婷喉咙深处爆炸开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决绝！“信号引导点！就在她身上！”
控制中心里，佐藤插在口袋里的手早已收回，十指指尖轻轻地，如同抚摸琴键般，在控制台光滑冰冷的金属边缘悬空拂过。他的目光，穿透了玻璃和空间，穿透了赵红英的洁净服和她臂骨内那个被强行催生、此刻正在痛苦共振的冰冷核心。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精确计算的能量终于开始流动时带来的、深藏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