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藏舟在檐下煎药时,院门突然被人轻轻敲响。
他放下手中的蒲扇,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院门,一位身穿素锦襦裙的女子静静地立在那里。
女子的容颜清丽,她看着裴藏舟,轻声说道:
“有人告诉我说先生寻了我十年。我之前跌下山崖,醒来后便只记得这个名字。他们说我是白家女儿,曾经嫁过人。”
裴藏舟凝视着女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
“白姑娘,你的确是城西白家的独女。令尊白亭山以做茶叶生意起家,而令堂则擅长制作杏仁酥,味道堪称一绝。”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
平静的表面下,裴藏舟的内心却如波涛汹涌般难以平静。
药罐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裴藏舟用一块布巾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子。
水汽顿时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借着这雾气的遮掩,悄悄抹去了眼角的一丝泛红。
“白姑娘的祖籍是临安,令尊白亭山在那里做绸缎生意发家。”
他继续说道,手中的筛子微微颤抖着:
“城西慈幼局门口那对石貔貅,便是您十五岁那年捐的。”
白若月静静的听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那纪庸……”
药罐突然沸腾得厉害,药汁溅出,溅到了裴藏舟的手背上。
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却并未在意手上的伤势。
那道疤痕与十年前被热茶烫的旧伤重叠在一起,那日,他听闻白府要将女儿嫁人,心中一阵慌乱,失手打翻了茶盏。
“英国公家的二公子。”
裴藏舟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斟酌着开口说道:
“英国公次子,善骑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井水冲洗着自己的手背,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内心的某种情绪。
“你们成亲的第二年春天,”
裴藏舟继续说道:
“听说白老爷病重,你便回府去侍奉他老人家,在你回府的途中,却不幸遭遇了流寇。”
“所以旁人都说我死了?”
“对,但是我不信。”
“可以说一下你我是怎么认识的吗?”她轻声问道,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好奇。
井水被什么惊动了一般泛起了涟漪,原本平静的水面被打破。
那一圈圈的水波不断地扩散开来,倒映在水中的她的身影也随之晃动起来。
尤其是她簪子上的那颗珍珠,更是在水波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裴藏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颗珍珠吸引住了,他喉咙有些发紧,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开口:“你救过我三次。”
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郑重。
“第一次,是在一个雪天……”
裴藏舟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他的回忆在他的诉说中,朝白若月眼前展开。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银白。
十二岁的裴藏舟身着单薄的棉衣,蜷缩在当铺门口的台阶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的手中攥着半块冷硬的馍,那是他一天的口粮。
雪片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混着唾沫星子,砸在他的脸上。
裴藏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当铺的柜台,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掌柜的正举着他家传的玉佩,对着光仔细端详着,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
“什么破玩意儿,成色这么差,顶多就值五两银子!”
裴藏舟的心如坠冰窖,这可是他家最后的一点财产,他不禁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无论如何都不能卖掉这块玉佩。
可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就在他心如死灰的时候,掌柜的突然伸手从他怀里抽出了那本《论语》。
书页被哗啦哗啦地翻到了折角的那一页,显然是被裴藏舟翻看过无数遍的。
“这书你也卖吗?”掌柜的一脸戏谑地问。
裴藏舟见状,猛地扑上去,想要夺回那本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书。
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力气远远不及掌柜的大。
掌柜的随手一推,他便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后腰狠狠地磕在了门槛上。
一阵剧痛袭来,裴藏舟忍不住呻吟出声。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急忙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去捡那散落在地上的书页。
一阵淡淡的杏花香飘进了当铺。
裴藏舟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款款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撑着一柄伞,宛如仙子下凡一般。
少女的唇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耀眼。
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裴藏舟身上,微微一怔。
“劳烦掌柜的,这书和玉佩我要了。”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宛如天籁。
她将一锭银子轻轻地搁在柜台上,伸出如葱般的玉指,按住了那本《论语》。
裴藏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少女腕上缠着的那串琉璃珠子上,只见那珠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掌柜的顿时堆起笑脸:“白小姐又要做善事?这穷小子......”
“再刻方私印。”
她突然打断道,声音清脆果断。只见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蘸了蘸茶水,然后在桌面上如行云流水般写下“藏舟斋”三个字。
“就刻庄子那句‘藏舟于壑’吧。”她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仿佛在沉思着什么,“银子的话,另外算。”
裴藏舟抱着失而复得的书和玉佩,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最后停留在那三个字上,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车帘突然掀起,白若月的半张脸从车内探了出来。
她的皮肤白皙如雪,如丝般的长发垂落在白皙的颈项边,一双美眸如秋水般清澈,正凝视着裴藏舟。
“会磨墨吗?”她的声音温柔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裴藏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会……会的。”
“那好。”
白若月微微一笑:
“我院里正缺个磨墨的书童,你可愿学刻壑藏舟的真本事?你若愿意,就来我这儿吧,管饭。”
裴藏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直到车夫在一旁催促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慌忙点头。
怀里的玉佩硌得他的胸口有些发疼,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是他唯一的念想。此刻,玉佩上沾了些许雪水,凉意透过衣物传来,但却似乎无法渗透进他的心里。
白家大小姐的马车缓缓前行,转过街角时,裴藏舟看见她又一次掀起了车帘,目光落在他那冻得通红的双脚上,只是稍稍停留了一瞬,便又放下了车帘。
当晚,裴藏舟蹲在白家的灶房里,终于喝上了半年来的第一口热粥。那热粥的温度顺着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厨娘一边切着腌萝卜,一边和他闲聊道:
“小姐每月初七都会去赎人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她却偏偏看中了你,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倒也入了她的眼。”
说是入府当书童,实际上要比书童好得多。生活条件相当不错,日子过得和他家没有败落之前也相差无几。
裴藏舟就一直跟随在白若月身旁,学习,生活。
第二次遇险,是在一次押货的途中。
那天晚上,黑松林的雾气弥漫,缓缓地漫过了车辕。
裴藏舟正借着微弱的灯笼光核对账本,前头白若月的青骢马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嘶鸣。
他急忙抬头望去,只见三个蒙着面的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路中央,他们手中的钢刀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呦,白家商队的马车也敢走夜路?为首的疤脸汉子一脸凶相,他恶狠狠地踹翻了一个货箱,里面的新茶顿时泼洒了一地,茶香四溢。
裴藏舟强作镇定。他迅速将手中的《九章算术》塞进衣袖里,紧紧握住,书脊坚硬的边角硌得他的掌心生疼。
东家,退后些。裴藏舟横跨半步,稳稳地挡在车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白若月。
他准备应对这三个劫匪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珠帘声响。他惊愕地回头看去,白若月竟然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子,轻盈地下了车。
“三当家的刀该磨了。”她朱唇轻启,声音清脆,玉指轻捻,指尖的金算珠滴溜溜一转,月光如水,在那珠面上刻的“白”字上晃了一晃。
“上月你们劫的官盐,可是用我家的船运出码头的?”她美目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疤脸汉子,话中虽有疑问,但更多的是笃定。
疤脸汉子闻言,脸色猛地一变,瞳孔骤然收缩,如临大敌。手中的钢刀猛地劈出,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直朝白若月砍去,口中怒喝:“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