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客栈的时光格外漫长。
晌午刚过,美妇人的老管家便挨个敲响了丁大成和白若月等人的房门。
管家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歉意,对着开门的丁大成等人深深作揖:
“诸位贵客,实在对不住。
我家夫人深感愧疚,特命老奴前来致歉。
皆是因我家夫人一念之仁,引狼入室,才连累诸位贵客被困于此,耽搁了行程。
夫人心中万分不安,特让老奴转达歉意,望诸位海涵。”
言辞恳切,礼数周全,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只能客套几句表示理解。
丁大成这边应付过去,心中却更添一丝怪异。这管家……态度未免太到位了些?好像在刻意拉近距离。
到了下午,美妇人换下了一身华服,穿上了一袭素净的白衣。
这白衣与白若月那种清冷出尘的白截然不同。
美妇人的白衣质地柔软,剪裁合身,衬得她身形纤细,加上她略带苍白和愁绪的面容,穿出了一种柔弱易碎,楚楚可怜的风韵,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惊吓,还未曾平复。
她身边跟着小丫鬟翠儿,翠儿手里挎着一个雕花的漆红木盒。
白若月正倚在二楼临街客房的窗边,看着街道上巡逻的兵丁。
就看到美妇人带着翠儿,莲步轻移,走向把守客栈后门的士兵。
美妇人只微微欠身,对着士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离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那士兵脸上原本的冷硬神情似乎松动了一下,还带着一丝……恭敬?只略一犹豫,便侧身让开了通路。
美妇人再次颔首致谢,带着翠儿,身影很快消失在客栈后门的小巷中。
“嘿!”
丁大成这边一个眼尖的伙计也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他娘的!这算怎么回事?说好了都不准出去,她就这么走了?当兵的瞎了不成?”
另一个年长些的伙计赶紧拽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呵斥:“噤声!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忍一忍。”
他们此行来函谷关安插暗桩眼线,任何可能引起官兵注意的风吹草动,都是致命的。
下午时分,那管家又来了。
这次,他身后跟着两个客栈的小厮,端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食盒。
“诸位贵客,”管家笑容可掬,“夫人特意吩咐了厨房,给诸位备了些点心饭食,聊表歉意。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还请诸位慢用。”
说罢,指挥小厮将食盒一一放在桌上,便躬身告退。
食盒打开,香气四溢。
精致的瓷碟里,是几样清爽小菜,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油光水亮的白米饭。
丁大成看着这些饭菜,眉头拧得更紧。
无事献殷勤……他不动声色地对随行中一个精于药理的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会意,装作好奇地凑近饭菜,拿起筷子看似随意地拨弄了几下,又凑近闻了闻,甚至还用指尖沾了点汤汁,极其隐蔽地放入口中尝了尝。
片刻后,伙计对丁大成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用口型示意:无毒。
丁大成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怪异感挥之不去。这美妇人,从道歉到送饭,未免有些太过“上赶着”套近乎了?她图什么?
得知无毒,早已被关了大半天,腹中饥饿的伙计们可不管那么多。
“嘿!不愧是有钱人家,出手就是不一样!”
一个年轻伙计迫不及待地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扒拉了一大口,眼睛瞬间亮了,“嚯!你们快尝尝这饭!香!真他娘的香!”
“怎么了?送顿饭就把你小子收买了?”旁边的人打趣道。
“不是!”那伙计又塞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赞叹,“这米……不是普通的香!你们细品!这米饭里,拌了香油!上好的香油!”
“香油?!”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
香油,这东西在如今这世道,尤其是在函谷关这种刚经战乱,物资相对匮乏的边关之地,绝对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芝麻产量本就低,平头百姓手里有地是不会种芝麻的,且榨油工艺繁复,运输储存不易,价格比肉贵上好几倍都不止。这夫人竟然拿来拌在米饭里送人?!
“我的天,还真是!”另一个伙计也尝了一口,满脸不可思议,“乖乖!用香油拌饭,这夫人……也太阔气了吧?”
一时间,众人也顾不得心中那点疑虑,纷纷动筷,大快朵颐起来。
拌了香油的米饭,油润喷香,入口顺滑,确实令人食指大动。
众人吃得正香,白若月推门走了进来。她方才在客栈各处随意地溜达了几圈。
“白姑娘回来了?快来尝尝!”丁大成连忙招呼,“这夫人送来的饭,还拌了香油,味道不错,也没毒。”
白若月目光扫过桌上吃得正酣的众人,没说什么,依言走到桌边,拿起一副干净的碗筷。她盛了小半碗米饭,用筷子夹起一小撮,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咀嚼。
刚嚼了这么一下,她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住了。
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清冷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寒芒。
这米饭……不对。
不仅仅是香油那浓郁的香气。
作为一个真正的、与香火供奉息息相关的存在,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
饭里不仅有那浓郁到几乎霸道的香油味,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香油完全掩盖的……纸灰味!
那是种焚烧过后的、带着特殊焦糊感的灰烬气息。
分量掺得极巧,若非她对这类气息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加之细嚼慢咽,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察觉。
香油拌饭已是奢侈得匪夷所思,若说可能是那夫人家中豪奢的习惯……那这刻意掺入、又被香油浓香完美遮掩的纸灰呢?!
白若月猛地抬眼,目光扫过桌上还在大快朵颐的众人,清冷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穿透力:
“都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