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
城市在沉睡。
南郊,“永净”垃圾焚烧厂巨大的轮廓在稀薄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高耸的烟囱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腐烂物和冷灰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林小满裹着一件沾满油污的旧棉袄,脸上胡乱抹着几道黑灰,混在一群同样形容憔悴、眼神麻木的零工队伍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如同矿坑般的巨大垃圾填埋\/焚烧预处理区。
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掌心被张震粗暴包扎过的伤口,在寒冷和紧张下,传来一阵阵闷钝的刺痛。
他感觉自己像个潜入敌营的蹩脚间谍,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雷区上。
b7区。
巨大的指示牌在昏暗的晨光中指向一片相对“新鲜”的灰烬堆积场。
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巨大的机械臂挥舞着,将一堆堆尚未完全冷却、冒着丝丝白气的灰黑色渣土和未燃尽的垃圾残骸,从巨大的焚烧炉出渣口推运过来,堆积成一座座散发着余温的小山。
热浪混杂着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戴着防毒面具和厚手套的工人们如同蚂蚁,沉默地在灰山间劳作,用铁锹和钉耙将混杂着金属、玻璃、塑料碎片和不明焦黑物质的残渣初步分拣。
林小满领到了一把沉重、锈迹斑斑的铁耙。
监工粗鲁地指了指那片散发着余温的b7区灰山。
“新倒的!手脚麻利点!把大块金属和硬塑料扒拉出来!别他妈杵着!”
林小满低着头,混入人群,走向那片散发着地狱余温的灰烬场。
脚下的“地面”松软、滚烫,每一步都陷下去,扬起呛人的灰尘。
他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机械地挥动铁耙,将灰黑色的渣土耙开。
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紧张地扫视着每一寸被翻开的灰烬!
录音笔!
那只银色的、小小的录音笔!
你在哪里?!
汗水混合着灰烬,在他脸上和脖子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沟。
防毒面具让他呼吸不畅,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焦糊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熏得他头晕眼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铁耙无数次挥下,带起的只有灰烬、碎玻璃、扭曲的易拉罐、烧得变形的塑料……
希望如同手中的灰烬,一点点流逝,变得越来越渺茫。
难道……纸条是假的?
是陷阱?
是“味之源”故意引他来这里出丑?甚至……制造“意外”?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就在这时!
他沉重的铁耙齿,似乎勾到了什么埋在灰烬深处、质地坚硬却又不太沉重的东西!
不是金属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
也不是塑料烧融的粘腻!
是一种……带着点韧性的硬壳感!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装作若无其事地用铁耙小心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热灰。
一点刺目的银色!
在乌黑的灰烬中,倔强地反射着熹微的晨光!
形状……是长条状!
林小满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他再也顾不得伪装,猛地扔开铁耙,扑跪下去!
双手不顾灰烬的滚烫和脏污,疯狂地扒开周围的渣土!
是他!
就是他丢失的那支录音笔!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滚烫的灰烬里,通体覆盖着厚厚的黑灰,原本光滑的银色外壳被高温灼烤得扭曲变形,布满丑陋的焦痕和坑洼,像一块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废铁!
笔帽部分甚至有些融化粘连的迹象!
林小满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般,将它从灰烬中挖了出来!
入手滚烫!
外壳扭曲变形得几乎认不出原貌!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
它……还能用吗?!
里面的录音……还在吗?!
他紧紧地将这枚滚烫的、丑陋的“废铁”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和“满庭芳”最后的生机!
不顾掌心的伤口被灼痛,不顾周围的工友投来诧异的目光。
他脱下那件脏污的旧棉袄,将录音笔层层包裹,死死抱在怀里!
像一个守护着最后火种的绝望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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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律师!找到了!找到了!”
林小满几乎是撞开张震那间堆满卷宗、烟雾缭绕的“老刀法律工作室”的门。
他浑身散发着垃圾焚烧厂特有的焦糊和恶臭,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汗水混着灰烬往下淌。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像献宝一样,将怀里那团用脏棉袄紧紧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张震那张堆满烟头和空咖啡杯的凌乱办公桌上。
动作轻柔得如同放下一个婴儿。
张震正埋头在一堆文件中,闻声抬起头。
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先是掠过林小满狼狈不堪的形象,随即落在了那团散发着异味的包裹上。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是因为气味。
而是因为林小满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幼稚的狂喜。
“刨出来了?” 张震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蒂。
“嗯!在b7区!灰堆里!差点就烧没了!” 林小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他迫不及待地解开棉袄的包裹结。
那只扭曲变形、焦黑丑陋的录音笔,暴露在灯光下。
像一块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废料。
张震的目光落在录音笔上。
没有惊喜。
没有激动。
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小心翼翼地捏住录音笔没有完全融化的尾部,将它提了起来。
凑到眼前,仔细地观察着那些焦痕和变形的外壳。
“啧啧,” 张震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随手将笔丢回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烧成这样,里面的芯片估计都成爆米花了。指望它当证据?林老板,你指望一块烤焦的砖头唱歌吗?”
林小满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
“不…不可能!它…它只是外壳烧坏了!里面…里面可能…” 他急切地辩解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带着绝望的颤抖。
张震没理他,转身走到角落一个堆满各种电子设备和线缆的杂乱工作台前。
他翻找了几下,拿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方方正正的黑色金属盒子,上面有几个USb接口和指示灯。
“死马当活马医。” 张震的声音依旧冷淡。
他扯过一根数据线,粗暴地捅进录音笔尾部那个几乎被融化的USb接口里。
另一头连接上那个黑盒子。
接通电源。
黑盒子上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随即亮起一个刺眼的红灯!
“嘀——嘀——嘀——”
刺耳的、代表读取失败的蜂鸣声,尖锐地响了起来!
像丧钟敲响!
林小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吗?
张震看着那闪烁的红灯,听着刺耳的蜂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沉默了几秒。
突然!
他猛地拔掉了数据线!
动作粗暴!
然后,在林小满绝望的目光注视下,他做了一件让林小满瞠目结舌的事!
他抄起桌上一把沉重的、用来拆快递的裁纸刀!
刀锋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光!
“你要干什么?!” 林小满失声惊呼!
张震根本不理他!
他一手死死按住桌上那支扭曲的录音笔!
另一只手握着裁纸刀,刀尖精准地、带着一种外科手术般的冷酷,狠狠刺向录音笔外壳上一道被高温熔开的细小裂缝!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塑料和金属碎裂的脆响!
锋利的刀尖硬生生撬开了本就脆弱不堪的外壳!
张震手腕猛地用力一别!
“嘎嘣!”
录音笔那焦黑丑陋的外壳,如同一个被强行剥开的牡蛎,被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露出了里面同样被熏得焦黄、布满黑色烟炱、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熔融粘连的电路板和一个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存储芯片!
一股更加浓烈的焦糊电子元件气味弥漫开来。
张震丢开裁纸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捏着镊子的力道,将那颗沾满黑色污垢的存储芯片,从一片狼藉的电路板上抠了下来!
芯片的一角,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焦糊痕迹!
“拿去!”
张震将那枚小小的、看起来同样“半死不活”的芯片,像弹烟灰一样,随意地弹到了林小满面前的桌面上。
“芯片没炸,算你命大。”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找个技术好点的数据恢复公司,看能不能从这块焦炭里榨出点油水。记住,要快,要保密。”
林小满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颤抖着手,用指尖无比小心地捻起那枚滚烫的、沾满污垢的小小芯片!
仿佛捧着全世界最后的希望!
“还有,” 张震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劫后余生的庆幸。
林小满抬起头。
张震不知何时已经坐回了他的位置,手里正捏着一张照片。
照片显然是偷拍的,有些模糊,但能看清背景是“永净”焚烧厂那标志性的巨大烟囱。
照片的主角,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破旧鸭舌帽、正推着一车垃圾走向焚烧炉入口的瘦削背影。
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但林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背影……他认识!
是“满庭芳”后厨那个沉默寡言、几乎被人遗忘的夜班清洁工——老金!
“查查他。” 张震将照片丢给林小满,眼神锐利如刀,“特别是他那个在‘味之源’旗下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躺着的女儿。医药费账单,厚得能当砖头拍死人。”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意味深长的弧度。
“看看是谁,在替他支付这笔能压垮骆驼的‘救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