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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正刻,帝京沉睡的轮廓还浸润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但通往礼部贡院的各条通衢巷陌,已如被惊动的蚁穴,早早地苏醒并沸腾起来。无数盏灯笼、气死风灯,如同黑暗中浮动的萤火,又似汇向同一处海域的发光鱼群,从四面八方悄然而又迅疾地涌流,最终全部指向那座蛰伏于城市中心、此刻仿佛正在缓慢呼吸的庞然巨物——贡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凌晨的寒露、未散的睡意、燃烧的灯油、以及数千人汇聚而成的、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紧张与渴望。

距贡院正门尚有数百步,车马便已寸步难行。汹涌的人潮被一道道森严的警戒线勉强约束在外围,形成一堵厚实而躁动的人墙。万头攒动,摩肩接踵,呵出的白气在无数灯光的映照下,形成一片低垂的氤氲。 这里有须发皆白、由儿孙颤巍巍搀扶着的老儒,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未开的门,干瘪的嘴唇无声翕动,仿佛在咀嚼一生未竟的梦想;有锦衣华服、仆从如云的富家公子,身边围着嘘寒问暖、整理衣冠的下人,themselves却难掩眉宇间的志忑或故作轻松的不耐;更有大量布衣青衫的普通举子,独自或三两成群,紧抱着考篮,如同抱着唯一的救命浮木,在寒风中默默伫立,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围观百姓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踮脚引颈,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嗡嗡作响: “快看!那位是不是江东有名的才子张世兄?果然一表人才!” “唉,瞧见没?那位老人家,听说考了三十八年了…贡院门槛都快踏平了…” “啧啧,真有不少女先生呢!瞧那气度,竟不比男儿差!”人群中,女子考生的身影确实无法忽视。她们大多衣着素雅,发髻简洁,摒弃了钗环珠翠,有的戴着轻薄帷帽遮住半面,有的则坦然露出沉静而专注的面容。她们的存在,引来无数好奇、审视、钦佩、乃至鄙薄的目光,成为这雄性主导的宏大场域中,一抹突兀却又顽强存在的亮色。她们或由父兄陪同,或与女性友人相互低语鼓励,安静地固守着自己的位置,等待着命运的检阅。

越过警戒线,气氛陡然一变。维持秩序的已不仅是普通衙役,而是盔甲鲜明、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他们如同冰冷的铁钉,楔入躁动的人群,强行划分出秩序与喧嚣的界限。所有考生需在此接受初步核验:核对相貌与文书上的年貌特征是否相符。 队伍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蠕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充满了无形的、噼啪作响的静电。焦灼感几乎实质化,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有人紧闭双眼,嘴唇飞快蠕动,争分夺秒地做着最后的记忆冲刺,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有人则不停地整理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反复打开考篮检查,动作因紧张而略显僵硬;更有相识之人相遇,仅用眼神快速交流,压低声音道一句“珍重”,便又迅速陷入各自的沉默与不安中。

林锦棠站在队伍中段,一身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衫,身姿挺拔如新篁。她一手提着考篮,一手自然垂落,目光平稳地投向远处那两扇仿佛通天彻地的朱漆龙门,眼神清冽澄澈,如同雨后的寒潭,将周遭所有的喧嚣、窥探、乃至隐约的敌意,都隔绝在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各种目光的重量——好奇的、评估的、带着莫名恶意的——但她心神守一,袖中那一小包坚硬粗糙的石灰粉,像一枚冰冷的定海神针,镇着她翻腾的心海,提醒她保持绝对的冷静与警觉。真正的考验,远未开始。

在她前方不远,沈雨晴孑然独立。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上,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鼎沸的人声、肃杀的气氛于她不过浮云。她的考篮看起来比旁人更轻简,却透着一股“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安然与笃定。

“啪嗒——”一声脆响打破沉寂。前排一名中年举人因手抖得厉害,竟将砚台从考篮中滑落,摔在地上,墨锭碎成几段。他顿时面如死灰,浑身剧颤,仿佛天塌地陷。周围投来同情、庆幸或漠然的目光。兵丁厉声呵斥,催促他收拾干净莫要挡路。那举人几乎是匍匐在地,手忙脚乱地拾掇着碎片,眼泪无声地砸在青石板上。这意外像一根尖刺,瞬间刺破了许多人强装的镇定,引发一阵细微的骚动和更沉重的呼吸声。

当天际那墨色终于被一丝微弱的蟹壳青稀释,晨曦的金色利剑艰难地劈开云层,堪堪照亮贡院飞檐上沉默的脊兽和那冰冷巨大的铜钉时—— “咚!!!!!!” 一声浑厚、沉重、仿佛源自洪荒的云板巨响,毫无预兆地自贡院最深沉的腹地炸开!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碾过整个广场,将一切嘈杂人声压得粉碎! 万籁俱寂。 所有人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猛地转向同一个方向——那两扇高达数丈、紧闭的、象征着命运通道的朱漆龙门! “嘎——吱——呀——” 沉重到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缓缓响起,缓慢得如同时间的磨盘。那扇门,仿佛一头沉睡亘古的巨兽,正慵懒而威严地,张开它黑洞洞的口。 门内,是一条笔直、深邃、铺着巨大青石板的甬道,两侧站立着无数如泥塑木雕般的号军和胥吏,一直通向远处那座在渐亮天光中显现轮廓、象征着绝对公正与严苛的至公堂。 一名绯袍官员出现在门洞中央,身影被门内的阴影和门外的晨光切割得模糊而威严。他展开一卷黄帛,运足中气,拖长了的声音如同冰水流淌,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乙酉科会试——入——闱——!” “诸——生——列——队——!” “依序验身——不——得——喧——哗——!” “入——场——!”

命令一道道传来,冰冷而不容置疑。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开始更加紧张却又不得不克制地向前涌动。真正的第一道关卡——搜检房——就在前方。那里将有更为严格、细致、甚至带有羞辱性的检查,是淘汰与梦碎的开始。

林锦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清冷彻骨,带着黎明的寒意、尘土味、以及无数人命运交织的滚烫。她握紧了手中的考篮,指节微微发白,眼神却在这一刻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锋。 龙门已开! 是蛰伏深渊的锦鲤,还是翱翔九天的真龙,尽在此一跃! 她不再迟疑,迈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随着无声奔流的人潮,义无反顾地走向那洞开的、吞噬光线也吞噬梦想、更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巨兽之口。

踏入那洞开的龙门,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门外尚有天光与喧嚣,门内却是一条幽深狭长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灰砖墙,遮挡了大部分晨曦,只在极高处留下一线微明的天空。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带着陈年灰尘和墨汁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甬道两侧,每隔数步便挺立着一名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的号军,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考生,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队伍行进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几乎是一步一挪。只能听到无数双脚踩在古老青石板上的沙沙声,以及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声。

在这令人屏息的沉默中,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揪。 只见一名搜检胥吏猛地从一名瘦弱书生考篮的夹层里,抽出一页写满蝇头小楷的绢纸! “好大的胆子!竟敢夹带!”胥吏的声音在甬道里回荡,尖利而冷酷。 那书生顿时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拖出去!革除功名,永不许再考!”一名看似头目的官员冰冷地宣判。 两名如狼似虎的号军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那已魂飞魄散的书生,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恐的目光中,将其拖离了队伍。那页轻飘飘的绢纸,如同断送的仕途与梦想,无声地飘落在地,被一只官靴冷漠地踏过。

这突如其来、杀鸡儆猴的一幕,让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队伍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不少人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考篮,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又或是生怕被无端怀疑。空气中弥漫开恐惧的味道。

林锦棠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有更深的警惕。她再次确认自己所有的物品都合规合矩,绝无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物件。袖中的石灰粉仿佛更沉了一些。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终于,挪到了甬道尽头,前方是数间临时隔出的搜检房。门口站着更加严厉的官员和胥吏,眼神如鹰隼。 “下一个!” 林锦棠被一名胥吏指引着,踏入一间狭窄的、只点着一盏昏暗油灯的房间。屋内空气混浊,两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老胥吏站在其中。 “考篮放下。外袍、中衣,逐件解开。”命令简短而生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这是一场对学识之外品性的苛刻检验,也是一场对尊严的微妙考验。林锦棠依言而行,动作平稳,不见丝毫慌乱。她将外袍、中衣一一解开,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胥吏粗糙的手仔细捏过衣物的每一处接缝、领口、袖口,检查是否藏有夹带。冰凉的指尖偶尔触碰到皮肤,引起一阵不适的战栗,但她面色如常。 随后是考篮。笔墨纸砚被一一取出,仔细检查。毛笔被要求拧开笔杆查看是否中空;墨锭被拿起掂量,甚至刮开一点嗅闻;纸张被一张张捻开,对着灯光照看;砚台被翻来覆去检查底部和边缘。糕饼被掰开揉碎,水囊被打开查验。 整个过程缓慢而羞辱,胥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房间狭小,后面等待的考生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情形,更添心理压力。

但林锦棠始终配合,眼神平静,甚至在那胥吏反复检查她那块最普通的墨锭时,还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她的镇定和坦然,反而让本想刻意刁难(或许收到过某些暗示)的胥吏有些无从下手。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进去吧!”

林锦棠从容地穿好衣服,将物品重新归置回考篮,对着胥吏微微欠身,这才转身走出搜检房。身后,传来下一位考生因紧张而打翻东西的声响和胥吏的呵斥。

通过搜检,才算真正进入了贡院的核心区域。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庭院,正前方便是庄严肃穆、悬挂着“至公堂”匾额的主建筑。通过搜检的考生们按照指引,在此处重新列队,等待着最终的号舍分配。

气氛依旧凝重,但经历了方才搜检的“洗礼”,幸存下来的人们脸上,除了紧张,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和破釜沉舟的决绝。许多人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冠,试图恢复一些体面,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周围的竞争对手。

林锦棠看到了不远处的沈雨晴。她也刚刚通过搜检,脸色似乎比之前更苍白了些,但眼神依旧清澈专注,仿佛刚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风雨。她也看到了几位同样通过检查的女考生,她们相互之间用眼神快速交流了一下,彼此颔首,流露出一种无需言说的共情与鼓励。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金辉洒落在至公堂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照亮了下方面色各异、却都怀揣着梦想与野心的芸芸众生。

林锦棠站在人群中,青衫微动。她抬起头,望向那象征着绝对公正的匾额,目光沉静而坚定。 龙门已入,号角将鸣。 这片没有硝烟的战场,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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